“你在闭关?”
“我在实验。”李明指向下方流动的数据城市,“如果觉醒是离一切相,那么是否意味着,我们可以有意识地重构自己的意识相?不是无意识地陷入梦,而是有意识地编织梦的结构?”
柳儿走到边缘。下方,那些光点汇聚成河流,分开成支流,碰撞、合并、消散。仔细看,每个光点里都有微缩的场景:一个孩子的笑声,一片落叶的轨迹,一次心跳的悸动,一道数学公式的推导。
“这些都是……”柳儿屏息。
“我的记忆。我的体验。我的认知结构。”李明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做科学报告,“我将它们全部解构、分析、重组。痛苦被分类为神经元放电模式,喜悦被转化为多巴胺分泌曲线,爱被简化为依恋机制与进化需求的结合。当一切都被理解,一切都被解构,就没有什么能困住你了。”
柳儿感到寒意。这不是觉醒,这是……解剖。将活生生的体验切成标本,贴上标签,陈列在意识的实验室。
“然后呢?”她听见自己问,“解剖完了,你找到了什么?”
李明沉默了很久。数据流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系统。”他终于说,“一个没有任何矛盾,完全自洽,极致高效的意识操作系统。没有情绪波动干扰判断,没有记忆执着扭曲现实,没有身份认同制造冲突。我就是这个系统,这个系统就是我。”
“那李明在哪里?”柳儿轻声问。
这句话如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李明——或者说,这个自称系统的存在——第一次出现了波动。数据流紊乱了一瞬,某个光点突然变得刺目,那是柳儿认得的频率:痛苦,人类的痛苦。
“李明只是这个系统进化过程中的一个临时版本。”声音重新恢复平稳,但柳儿听出了那之下的裂隙,“就像毛毛虫是蝴蝶的临时形态。你会在乎毛毛虫的消失吗?”
“我在乎。”柳儿说,向前一步,“因为蝴蝶记得自己曾是毛毛虫。而你……你在否认自己的来处。”
塔开始震动。不是崩塌,而是某种内部的应力。玻璃幕墙出现裂痕,数据流中的光点开始无序闪烁。
“你害怕了。”柳儿继续说,每一个字都从直觉深处涌出,未经思考却无比确信,“你害怕承认,觉醒不是成为完美的系统,而是成为能够包容不完美的人。你害怕面对那份孤独——不是没有痛苦的孤独,而是连痛苦都解构后的绝对孤独。”
“你不懂。”李明的身影开始模糊,在人与系统之间闪烁,“我已经越了人性的局限。我不再被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束缚。我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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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到需要建造一座塔来关住自己?”柳儿指向四周,“自由到害怕与任何不完美的事物连接?李明,你看看这地方,这比最深的执着更坚固,比最顽固的身份认同更封闭。你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囚徒。”
话音落下的瞬间,塔的震动达到顶峰。玻璃碎裂,但不是向外飞溅,而是向内崩塌。数据流溃散,光点如受惊的萤火虫四散飞舞。
而在一切崩解的中心,李明跪倒在地。西装如黑羽褪去,露出底下那身熟悉的素白深衣。他双手撑地,肩膀颤抖。
柳儿走近,跪在他面前。在崩塌的塔、溃散的数据、飞扬的记忆碎片中,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放在他颤抖的背上。
“没关系,”她说,声音里有一种她自己都惊讶的温柔,“真的,没关系。”
那一触碰,如钥匙开启锁芯。李明崩溃了——不是系统的崩溃,而是人的崩溃。他泣不成声,那些被解构、被分类、被压制的所有情感如决堤洪水奔涌而出。对母亲的思念,对孤独的恐惧,对觉醒之路的怀疑,对帮助他人却可能伤害他人的愧疚,对永远无法真正抵达的绝望。
柳儿只是抱着他,在意识的虚空中,在梦的废墟上。她想起他说过的话:天空容纳风暴,海洋容纳巨浪。此刻,她成为那个容纳的空间,容纳这个试图成为天空和海洋,却忘了自己也需要被容纳的人。
许久,当颤抖平息,啜泣渐止,李明抬起头。他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但眼中的某种坚硬外壳碎裂了,露出底下柔软的、人性的光芒。
“我害怕,”他哑声说,“害怕如果我不完美,就帮不了任何人。害怕如果我还有痛苦,就没有资格谈觉醒。害怕如果我真的只是个普通人,那之前的所有领悟都只是自欺欺人。”
柳儿擦去他脸上的泪,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李明,你记得稷下学院吗?百家争鸣,没有一家是完美的。真理不在任何一个单独的学说里,而在那个能容纳所有学说的空间里。你不需要成为完美的觉醒者,你只需要成为能够容纳自己所有部分的——人。”
塔彻底消散了。他们悬浮在一片温暖的黑暗里,没有上下,没有边界,只有彼此的意识如两颗星星,在虚空中静静光。
“柳儿,”李明轻声说,“我母亲去世那天,我握着她的手。最后一刻,她睁开眼睛,看着我,说:‘儿子,别太努力了。’我一直不明白她的意思。现在我知道了。她不是在说我修行不够努力,而是说……我对自己太苛刻了,苛刻到忘记了怎么简单地活着,简单地爱,简单地痛。”
数据城市最后的碎片在他们周围飘散,如星尘,如余烬。每一片都在消散前闪烁一下,映出某个记忆场景:童年的风筝,第一次读到哲学书时的悸动,禅修营那天的朝阳,母亲最后的微笑,柳儿第一次来工作坊时眼中的迷茫与渴望。
“回家吧,李明。”柳儿说。
柳儿在自己的公寓醒来,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划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她躺在那里许久,感受着呼吸,感受着心跳,感受着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如纱幔般柔软。
手机屏幕亮起,是李明的信息:“谢谢你把我从自己建造的塔里带出来。我需要一些时间重新学习如何做人。工作坊交给你,我放心。”
柳儿微笑,回复:“慢慢来。稷下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她起床,准备去医院。刷牙时,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忽然想到:也许觉醒不是抵达某个终点,而是在每一个当下,选择不建造高塔,不追求完美,不否认脆弱。是拥抱完整的自己——包括那个会恐惧、会痛苦、会犯错、会孤独的部分。
也许真正的清明梦,是知道整个人生都是一场梦,却依然能全身心地投入去爱、去痛、去失去、去珍惜。是不执着于梦境,也不否定梦境的美好。
医院里,母亲刚做完晨间检查,精神尚可。看到柳儿,她虚弱地笑了:“昨晚梦到你爸爸了。他还是那么年轻,在树下看书,风一吹,梨花落了他一身。”
柳儿握住母亲的手:“那一定很美。”
“很美,”母亲轻声说,“但醒来看到你在这里,更美。”
那一刻,柳儿明白了某种最简单也最深刻的事:我们都在梦中。有些梦让我们恐惧,有些梦让我们快乐。有些梦我们渴望醒来,有些梦我们不愿结束。而最珍贵的,也许不是独自清醒,而是在同一个梦里,能握紧彼此的手,说一句:“我在这里。”
窗外,城市的白天开始了。车流人海,各自奔忙,各自做梦。而在无数交织的梦境中,总有一些时刻,一些连接,让这场大梦值得一做。
柳儿俯身,在母亲额头印下一个吻。
“我在这里,妈妈。一直都在。”
无论梦醒,还是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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