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次都会拍手叫好,末了还要调侃我几句。
如今想来,那些嬉闹时光,竟成了那个寂寥庄园中最鲜活的记忆。
用完膳后,我不知是走是留,只能老老实实地留在景林苑。
又来了一个女官,示意其他人退下,向我传了皇后的口谕:“檀郎此文,墨华流转处似红月晕染珊瑚浸紫,笔底烟霞竟如绿魄凝锋幽碧破云。适才有宫女看了君的样貌,归来嗫嚅半日方道:公子风姿,如玉山将倾,清辉自生,又似明月照水,光华流转。浣湘虽未得见君面,然字里行间已见君子风骨,令人心折读至君作里『放浪形骸』四字,倒教我想到,有些相遇譬如春雪煎茶,初时泠泠,再品已沸了肺腑。”
“浣湘新植转叶海棠,花期与浣湘一样,当在明年七八月份开放,届时浣湘想约与你红绿月下同观『趣舍万殊』之妙态!此花性烈,蓄一载心血方绽朱砂绛雪之姿。邀君同鉴花魂如何将月色撕作万缕金丝,再绣成天地间最恣意的狂草。”
“边上若有他人骚扰,切记不给他面子!”
浣湘又让我稍等片刻,说贵嫔慕容嫣要来看我。
在她来之前,我抓紧时间,先动手画了一个《赤道环流图》我隐约记得她在《海国闻见录》第五册中,把“南海水手言东向有黑潮如巨蟒”一句勾出,朱砂批道:“阴阳家谓水脉即龙脉,然此潮四季不改其道,岂非天工开物?”
“嫣儿请看,”我指着并排铺开的泛海图,“黑潮自吕宋向东北奔腾,若乘此洋流,三月可抵扶桑。”
我本想称她“娘娘”,可是连跪拜之礼都还没行,就被她打断了:和圣上新婚燕尔之前,她就是嫣儿。
她身量和烟儿一般,不算很高,但长得明艳无俦,五官精致,肌肤非常白皙,天生尤物!
嫣儿将欧伦进口的琉璃镜压在图纸中央:“既言天工开物,为何黑潮尽头空无一物?”
我虚划弧线:“水手所见不过沧海一粟。”
琉璃镜折射的光斑随我指尖移动:“你还有一册藏书,《异海求生》,提及三年前苏丹一商队遇飓风漂至和羯岛以东,曾见信天翁群逐云而飞。”
我蘸着银朱在光斑尽头画圈:“海鸟盘桓处三百里内必有陆地,此乃老水手口传之秘。”
“啊!”她一拍脑袋,仰慕崇拜的眼神从我脸上滑过,停留在我的唇角,愣了片刻,俏脸一红,转身抽走了琉璃镜,又将浑天仪悬于图纸上方。
果然是聪慧无双!能让隆德皇帝时时感到压力,不是好事。
黄铜环影恰好笼罩黑潮末端,我顺势点上三处标记:“毛氏船队在此遭遇逆流,测得海水咸度骤降,”手指划过她批注的“龙脉”二字,“唯有大江入海,方能冲淡咸水。”
嫣儿偏着头回想了一下:“毛氏船队?”
她那一刻的情态,确实让我怦然心动:她倚在案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鬓边一缕青丝。
嫣儿的眉眼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妩媚。
唇色如樱,不点而朱,此刻因思索而微微抿着,唇角却在不经意间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肌肤莹白如玉,还有她偏头思索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敏捷反应,将其她超群记忆力和聪慧底色彰显无余。
我情不自禁地将她和念蕾做了对比,她智商远高于念蕾,但情商,比念蕾差了不少。
嫣儿眼角的余光看到我异样的眼光,明艳的俏脸上已经带着一丝淡淡的晕红。
“这却不在您的藏书中。毛希范,您当晓得他吧。我家在渔阳海岚湾的别墅,租给了他家的毛氏商社,他会定期与我写一些水手的行船见闻。”
“渔阳海岚湾?怪道都说你家富有,晋霄,你继续。”
南安王府在新宋开国八百年中几次闹家务的关键时刻,从未站错过队,是以累代财富之积累是惊人的。
新宋第一富商毛希范家族最多也就20万金铢,他在我信里亮出他的家底子。隆德皇帝与他交往甚密。
“我记得在你的藏书里还有一页《云气占候》,秋分前后,和羯岛东天际常有砧状云山,谓之『陆标云』。”
“我试过,如果将云图投射在赤道环流线上,与黑潮转折处严丝合缝。”我一口气说完,“三象共证——海鸟指路、咸淡交界、云山为引,如同天地人三才呼应,所以,和羯岛以东,必有新大陆。”
她点点头,又反复推敲了一遍这个推导过程,眸光流转,眼波中似有异样光彩闪耀。
美貌与智慧双绝的女孩,怎么可能不给圣上压力?
“我以前自视甚高的,读了你的诗,方知天外有天,与你聊了这半天,才觉才疏浅薄,见了你的人,三分似谪仙临凡,七分如明月出岫,叫人既不敢逼视,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嫣儿突然低下头,红着脸,不再说话,纤纤玉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却又强自镇定地松开,只那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我低下了头。一直到现在,胸中激荡情绪还有微澜荡漾,说不出的悲怆和哀恸,依然未从我心头纾解。
“嫣儿,我今天知道了一些以往从不曾知道的事,心情还有些……”
“嗯,嫣儿知道,刚才陛下说了,让嫣儿多陪陪你——就是怕你一人回去,难以面对。”
她同情怜爱的目光温婉无比,眼角眉梢全是不尽的柔情。
“圣上让你千万不要再想此事,已经事隔经年,报应自有时!皇后说,铁石为魂、江海为量!”
我点点头。
阁楼之中,沉默刚刚酝酿起一抔微涩的梅花醴,便被拂动了西墙艾绿纱帘的穿堂风吹散。
我刚想要继续刚才新大陆的话题,她再次轻启樱唇:“我父擅为我做主,赠了我的藏书,让你看到我各种谬论,你这样绝世无双的才子,嫣儿现在都有点羞于见你了。”
她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头垂得更低了,忸怩着,红透的脸儿香娇玉嫩,姿容婉丽。
然后她声音极低、语速飞快地问了我一句话。
我没听明白。
“《新宋民律》中,嫣儿乱批了一些话,哪一句你……”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因情觅欢,各有所得。眷恋至致,是为忠贞,』我最喜欢!”
“我的『得』,是遇见了风华盖世的你!”
其实我更喜欢她在《夫道》中标注的一句话:“绿意之酣畅,是爱意之款款,背叛之刺痛,宽恕之复得,三者同时具备才有大情趣!夫妇之间,无绿则爱衰,失诚则爱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