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上干的本是最苦最险的活计,抽鞭呵斥是常事,矿工们嘴上骂着“陈吸髓”,却仍旧日日钻进矿洞,说到底,是个“利”字拴住了人一家之中,男人下矿挣血汗钱,女子孩童却在陈家的厂坊里得一份安稳生计。
这般安排,竟叫人有怒骂的由头,却无造反的狠心——一家老小的活路都系在陈家手上,鞭子与饭食,竟是从同一只手里递出来的!
在绣坊中,十余名女子正低头捻针走线。
其中竟有五六人皆是垂髫少女,指节尚显稚嫩,目光却极专注。
陈卓解释道“这些孩子多是村中贫户之女,若不入绣坊,此刻不是在山间拾柴,便是被爹娘许人换聘礼了。”
窗外忽传来孩童诵书声——原是绣坊旁另设蒙学,做工者的子女皆可在此免费识字念算。
一位教习先生手持戒尺,正领着一群娃娃读《千字文》。
进入缫丝厂,只见近百名工人围着脚踏缫车忙碌,热水盆中茧丝如银线般抽拉而出,卷绕轴上渐渐堆成雪白的丝饼。
铜叶轮的转动声与梭子穿梭的节奏交织成一曲劳作的乐章。
我仔细查看了织机、罗机与提花机,始终沉吟未语。
这些机具确比旧式大有精进,尤其导丝滑轮、卷绕轴等关键部位以云青铜铸就,耐磨耐蚀,效率显着提升。
然而在我眼中,它们仍有极大的改进空间。
譬如那经线定距梳,尚未充分利用云青铜的特性,完全可以设计成齿距可调的结构,以灵活适配不同纹样的织造需求。
提花机中的提花蹑,亦可改造为“链式结构”——以云青铜精密链环串联蹑杆,实现纹样的快切换与记忆,省去人工反复调整之繁琐。
“大家对我们陈家所产丝绸质料都有何看法?”
陈卓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丝讶异“诗坛大家,也留意这等工巧之事?”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咱家丝绸虽然很匀整,不过经纬间还是微糙。譬如这匹罗纱,轻薄是轻薄,纹理细微处还是丝缕不齐,有人用乱针绣山茶花时,针脚稍微重一些,便容易拉扯变形,难以表现花瓣柔润层叠之感。”
“提花缎纹样虽美,但地质偏硬。绣线附着后若遇潮气,颜色易洇,反不如闽地老式手工丝那般绵软亲肤、色牢稳帖。”
“妾身虽不谙机巧,却深知上乘绣料须得“顺滑如水,轻软如云”,方能任绣娘运针如笔,尽展风华。否则纵有巧思,绣成之物也难有灵气。”
陈卓一语道破关键——丝料之柔韧均匀,实为刺绣之魂。闽绣精髓在于以针代笔、以线润色,若底料不佳,则一切精工皆成虚设。
刚才陈卓与我说话之时,身侧陈薇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始终毫不避讳地、满含倾慕地追随着我。
陈卓瞧见了,终于忍不住,胳膊轻轻捅了她一下,低声道“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就不能矜持些吗?这还在外头呢,往后有的是日子让你看个够,还差这一时半刻?”
薇儿却毫不示弱,俏皮地反唇相讥“姐姐莫再说这等话!你我虽是陈氏姐妹,却又同侍一夫——若从后者而论,你便是争宠!”
一句话噎得陈卓顿时翻起白眼,薇儿得意地朝我挤挤眼,扑入我怀中撒着娇,我心中漾开一片爱怜,不由含笑轻轻揉了揉她的顶,继而才指向缫车的导丝滑轮,柔声续道“薇儿,如果能将这个滑轮改为云青铜多层嵌合,借着弹性自适应调节张力,便可使丝线抽拉更匀,从源头上减少经纬纰疵与褶皱。”我又指着经筘说道“你看,这个经筘,要是能改为可调齿距,我们就可以纹样需求灵活变化,兼顾罗纱之透和绸缎之密。”
“我于机巧是外行,”陈薇连忙招手唤来缫丝厂里一位鬓斑白的老匠师,轻声道“还请吕师傅细听。”
我便拾起一块石灰石,俯身于工坊平整的地面上勾勒起来。
线条由粗及细,很快便呈现出多层导丝滑轮的精巧结构,又在一旁绘出链式提花蹑的传动示意。
“您看,”我点向滑轮部位,“这三层嵌合的设计,借由云青铜的弹性可自适应调节张力,使丝线抽拉均匀,从源头上杜绝纰疵。”指尖又滑向提花机构,“而这弹性链环结构,非但能快切换纹样,更能让织出的底料由硬转柔,变得绵软亲肤,尤其适合刺绣运针。”
我详尽解释完毕,老匠师抚着胡须,面露思索,似是懂了七八分,却又卡在几个关键处。我又讲了两遍,老匠师却是越听越糊涂。
没想到薇儿却先听明白了“我相公的意思是,这滑轮改成三层、里头嵌上能有“弹劲儿”的铜片,它自个儿就能根据丝的松紧微微调整,丝线过去就顺了,再不会时紧时松地闹别扭——”
她看吕师傅还有些懵,又打了一个比喻“就像溪水遇石自然分流那般,丝线过去就顺了,再不会时紧时松地闹别扭。”
她边说边用手指轻点着我画的云青铜滑轮,“这个链环好比姑娘家编辫子,松紧活络了,花样变得快,织出来的料子自然也就不僵不硬,透着软和劲儿。”
她三言两语,竟将我那些机械术语化作了老师傅耳熟能详的比喻。
老匠师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频频点头“噢!五小姐这般说,老汉我就明白了!这链子要像“活扣”,是不是这个理?”
他转而对我拱手,略带歉意地笑道“您学问深,讲的道理是好的,只是小老儿愚钝,经五小姐这么一“通译”,嘿,就通透多了!”
我心中不由大为惊叹薇儿除了有一颗正直与侠义之心,还如此聪慧,有着触类旁通的天赋,初涉此道,只琢磨片刻,就能窥见门径!
“……如此改进,非但缫丝效率更高,织出的丝料品质亦将大幅提升,足堪贡绣之选。”一时间,丝厂中众人围拢,议论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陈卓低头盘算了一阵,抬头展颜一笑“相公这个改进若是能成功,当真是一本万利!如今我陈家缫丝厂月产丝饼约一千二百枚,织坊能得素罗三百匹、提花缎一百五十匹。其中堪为绣底的上品,不过十之三四。”
“若依相公之法改良机具,妾身估量——缫丝效率可提高三成,一月或能生产一千六百枚丝饼;织机度也能够快上两分,更关键在于品质匀细柔韧之料,必能占到七成以上!”
她身后的张文翰也非常兴奋,抢过话头“这般算来,不出半年,便能月供百匹。届时莫说闽地,便是……上次苏丹那种一次一千匹丝绸的订单,咱们也能吃下了!”
工人们听了便开始议论。有人上下打量着我,“三小姐这蓝颜找的好,脑瓜子挺清爽!铁算子,何时你娘子上廊桥,我们热闹一下?”
不少人不怀好意地看向张文翰。
陈卓忙推了一把张文翰“你还跟着我做什么?没看见大家看你的眼神,还嫌自己不够丢人?”
张文翰只好讪讪离去。
有人感慨,“说正经的,现在哪里还有富裕的人力?唉,要是能像四年前闹蛟灾那时,再来个千多男丁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