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自称杪的青年近前揉她脑袋,笑着警告:“安分点。”有单脚乌鸦飞回来,嘎嘎砸她浆果,最后丢了片写着字的竹块。人群闹作一团。有鱼仰脸看天,霞光正在变化。但这座城池并没有就此没入黑暗,每隔几尺,就有嫩芽顶出地面,几息内抽生成一人来高,啪嗒啪嗒打开叶子。不是灯泡,也没有烛火,那上面跳跃着火彩。“那些是鱼鳞么?”有鱼感到很熟悉。“嗯。”邰秋旻放低了声音。宝石一般的鱼鳞,缀在蔓条间,那些光亮折进有鱼眼瞳里。邰秋旻侧首定定看他,音色分外动听,浸在柔光里,像个经年不醒的梦:“你喜欢这里么?”海鸟倏而越过他们,羽翅带出咸湿气,啼叫清亮悠扬,应和着极目处的海浪。灵鹿蜷卧在旁,有几只蝴蝶从它角尖蹁然飞去泉边。那水流汩汩的,像是由呼吸沁入了四肢百骸,有鱼胸口热胀,不由张了张嘴:“我……”不得这里足够美丽,是神祇一点一点捏出来的赠礼。没有强制婚配制度,伴侣不是人也行,整体偏向母系社会,自给自足,没有完全的标准,不用在套子里活着,不会被世俗价值所禁锢,美满富饶……有鱼想说喜欢。这里足够离奇,摒弃了部分常识,逆转了某些生灵规律,连蘑菇都能当房子,雷暴天时沉入深海,结界外会逡巡过温顺的发光鱼群。虽然理想化过头,虽然比之大同肯定存在着一定弊端,虽然绕不开时代缺点,虽然……可他喉咙跟锈掉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瞪着眼,片刻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暮色四合,邰秋旻托腮仔仔细细地看他,眼神里不全是期翼,反倒有种难言的伤怀。少顷笑着去理他被风吹乱的鬓发,手指下滑去捉他略显无措的手腕。银钏撞在一处,透明波痕在空气里漾开。对方攥着他的手拉近自己,压低声音追问:“你愿意留在这里么?”那头骨鱼在此刻发出沉鸣,缓慢游过城镇和聚居地上方,残缺的尾巴洒下流萤,抚过颂塔的铃铛和彩幡。海洋隔断了大部分气味,但有风行经万里,穿过骨架和幡铃,奏响繁杂的世俗声浪。“我……”有鱼再次卡住了,心底有个声音在说愿意,在撺掇他答应,在不住劝道——你看,这里每个人都这般平和,格外幸福。没有剥夺他人权益的私欲,没有见血的冲突,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没有思想争议。这不是文鳐的愿么?这便是文鳐的愿么……有鱼微微侧耳,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字:“不……”邰秋旻的笑容像花朵一样蔫耷下去。有鱼感到哪里不对,把他的脸遮着推远些:“至少不是现在,我知道你一直想带我去什么地方,但……”“为何不是现在?”邰秋旻打断他,不依不饶。“外面……对,外面有家伙在等着,”有鱼咬过舌尖,总算找回点理智,飞快道,“虽然我自认为并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东西,但失约总不太好。”“哦,”邰秋旻往后仰,拖长声音说,“那你总选择失我的约么?”有鱼肩膀一震,索性倾身抱住他:“不是的,我……”发带和长发压在他颊边,蝴蝶排着队踩过他们,片刻怀里异端轻微地抖起来,发出点声响。有鱼找着合适的措辞,边惶恐腹诽:这厮居然会哭么?!下一秒就听对方泄出点音,抖动幅度渐大,旋即藏不住似的放声大笑。以防万一,有鱼又默默捻出了刀片,另只手在对方颈后比划,也不晓得贵异端适不适用手刀:“……”他怀里的家伙咕唧变作一团藤蔓,从他臂下钻出,绕过腰侧,自身后虚虚缚着他。而后双臂显化——邰秋旻托着他腋下把他扶站起,复贴着他,意味不明地说:“要是你这个当口说愿意的话,搞不好我会更生气。”有鱼:“?”邰秋旻把他脸往中间挤:“傻鱼傻鱼,分不清此间是哪里。”有鱼作势要踹他:“是你原本想带我来的地方?”“是也不是,”邰秋旻懒懒地说,“这里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桃花源。”禁词在这一刻落下。天地间所有事物像是骤然被刷上了一层霾,色调暗去。虫鸣与隐约笑语消失,巨型骨鱼停在半空,但骨缝诡异地开始显色。星子隐去的天穹之下,白狼低吼着,各自奔于高处,身化为锁,投于最中心高空,结界线迟缓地往下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