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是,花姐说我去娶她的时候要拿着这把伞做信物,不过她已经死了,所以有没有这把伞都不重要了。”
周梨怔了一会儿,抱怀倚在墙垣上看他颓唐地捣药,倒是没从他脸上看出什麽哀伤悲戚的神色。
他的脸骨像高峰一样耸立,两颧凸起,撑住为数不多的皮肉,皱纹就像山峰间的沟壑,漫地丛生,枯草一般的灰白胡须中夹着一柄短短的烟杆,咳嗽的时候胡须里会吞吐出峰峦间的云雾。
“老不死,老不死!”抓立在竹笼长杆里的绿鸟扯着嗓子叫。
周梨看着他的脸,觉得柳氏山庄的少庄主怎麽也不该长成这个样子。
赵师傅说柳氏山庄做的是锻刀生意,庄子从前门走到後门要整整走上一天一夜,老钱那时候还姓柳,山庄上下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少庄主”,他不太将人放在眼里,十年一次的锻刀大会都闭着眼睛躺在虎皮椅上打瞌睡。
因为整日无所事事,承不了柳氏山庄的锻刀大业,老钱索性跟着自己喜欢的姑娘浪迹天涯,姑娘仗剑天下,却不怎麽把他放在心里,两人走到半路就散夥了。
老钱立誓要成为扬名天下的好刀手,这才进了翠玉山庄,想要闯出一番名堂,让那姑娘追悔莫及。
赵师傅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走马看花,意气风发的少庄主,周梨不太信。
“人死了,所以留下来的东西会更重要吧?”周梨问。
“有什麽用?迟早有一天,留下来的东西也会丢在角落里积尘,不如早点扔了。”老钱咳了两声,压根没注意到她脸上的不开心,道:
“今日怎麽来这麽早?堂内的人都走了,爷爷可发不起工钱。”
“走了?去哪儿了?”周梨向四面环顾,床板子还是拼在一起,上面的被褥全都清了出去。
“有些去天庭,有些去地府。”老钱向她招手,有些费劲地撑住桌台,想站起来,眼神引着周梨往她身後的泥墙上看。
周梨退开一步回头,墙垣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许多笔画不一的字,从左边编排到右边,有些飞龙走凤,有些端端正正,像爬满满墙的蚂蚁。
“是什麽?”
“名字。”老钱站不起来,好像一棵很多天没浇水的白头翁,稀疏的白发随着他一个踉跄而抖动,仿佛随时会像蒲公英一样散开在这间屋子里。
周梨从前喜欢折断了白头翁的果子沾水,在街巷的青石板上和那群孩子一起写写画画,她单单知道白头翁过了花期会从光艳的青莲色变成灰白色,生出蓬松柔软的绒毛,不知道人也是这样。
“什麽名字?”她上前两步扶住老钱,领着他往床榻上去。
老钱挥挥手,仿佛是不愿意再说,好不容易哀叹一声在床板上躺坐下来,反将周梨的手腕捉住,问:
“怎麽比往日里更凉?”
“是不是你给我下毒了?”周梨白了他一眼,“还说呢,就是那碗醒酒汤惹的祸,你说我喝了那汤秋疫才治好,身上的寒症好像更严重了,一下雨就膝盖疼。”
老钱犹豫了一会儿,两指探到周梨的腕间,好像压上来两枝枯柴。
“还能活几天?”周梨凑着脑袋在他跟前,眨着眼睛问。
“体寒虽重,看脉象并无大碍,久的话大概能活到八十岁。”
“到时候岂不是比你还要老了?要活这麽久干嘛。”周梨嘟囔着,反倒有些不满意,“四十岁就够了,活得太久的话一个人很无聊的。”
“寒症虽重——”老钱猛地止了口,脸上涨得通红,似乎是将这棵快要散开的白头翁浸往热水中,烫得他话都说不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那方子药虽然解了你的秋疫,却不仅仅是因为细辛驱表散寒,你体内天生寒症,和黄麻木通桂枝的药性相冲,反中和了馀下来的症结,原来是这样——”
不等周梨听懂,老钱一瞬间仿佛长满浑身的力气,从床板上一骨碌地爬起,在柜面上捉笔又写下一张单子,递给她,道:
“去,小果儿,再跑一趟,去香山居将这方子药抓来,切记其中的木合草必不可少。”
“非要现在去吗,这麽大的雨——”
周梨捏着这张药方回身,檐外雨水哗啦啦地流,好像在这条街市上凭空汇聚成一条长河,她走了这麽长一段路过来,沿着檐角小心踱步,都微微能察觉到脚上粘稠的湿意。
现在跑去香山居,靴子一定是湿的。
老钱紧紧捉住她的手,咳得气声直喘,竹笼里正在啄着羽翅的绿鸟被吓得一激灵,又尖着嗓子大骂“老不死”。
烟杆被挥动的手背带到地上,尚未熄灭星火的小筒里滚落烧黑的草料,老钱看也不看,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仿佛将死的人弥留最後一句话:
“现在去,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