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身后更加安静,愈显得前方即将抵达的十几骑马蹄声、呼哨声明显起来。
杜破阵看了看张行,缓缓摇头:“我不信。”
张行点点头:“若是这般,便是要让杜老哥信了这一码,我也不能轻易言弃……能撑一日是一日,能做一点是一点。”
“本该如此。”杜破阵莫名其妙。“这么大的基业,便是抵挡不住,也总该撑到最后才走,而且总该尽力而为,能多存一个弟兄便是一个弟兄。”
张行连连点头,无视了已经来到跟前,正气喘吁吁却又意识到什么,然后等在小坡前的阎庆等人,调转马头往一侧田埂上走出。
走出十几步,就在身后人犹豫要不要上马跟上时,这位张大龙头复又忽然回头:“小周与杜大哥一起来,其他人不要过来,不许偷听。”
阎庆和张金树各自反应过来,指挥下属排成两排,进行阻断隔离,而淮右盟的太保们则紧张不已,阚棱更是毫不犹豫,打马跟上。反倒是杜破阵不以为意,摆了下手,让义子们稍安勿躁,直接与周行范一起打马上前。
又走了百十步,三人方才在一个田埂交汇小道上立住,然后交马来言。
“徐州大营派出来的将军已经定了,是司马正。”张行轻描淡写,讲述了一个实际上极端可怕的事情。“这便是我今日一直有些沮丧的缘故。”
当然,杜破阵和周行范几乎瞬间醒悟,各自抬头,小周的坐骑甚至都惊了一下,当场嘶鸣。
“若让他统军过来,无论是直接往北与齐郡张须果会师,还是按部就班打呆仗,走谯郡、进入梁郡、来济阴,咱们都必败无疑。”张行言辞凿凿。“所以,我想了下,必须要现在就动手,抢在开战前让江都改弦易辙……临阵换将!最起码要让司马正不能出徐州!”
“三哥的意思是?”周行范面色白。“要用反间计?”
“不错。”张行面色不变。“必须要先制人,避实就虚,用反间计来对付他……我要小周你明日就跟杜大哥一起折返淮上,带着金银珠宝去,借小周你在江都、徐州高层的熟稔,借淮右盟的人力和扩散力,传播谣言,贿赂官吏。就用那些劫来的紫微宫财宝,把司马正撵回去。具体贿赂谁挑拨谁你自己来决断,谣言我这里也只有一条说法,不过是老生常谈,乃是皇帝曾有一个三马食槽的梦,这事是真的,司马正爷爷的死与之有关,你可以看着处置。”
言至此处,饶是张行平素自诩大义凛然,自诩立场更高,也不禁稍作感慨:“司马正对我仁至义尽,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可行此计,也是有些赧然的……”
张行一番话下来,周行范全程气喘连连,也点头连连,最后只是稍微一怔,便立即应声:“三哥是在做大义之事,何必做小儿女态?这件事情,不是想遮护百姓的三哥你更坦荡,难道是帮着那个改不了吃屎之辈做爪牙的司马正占据了大义不成?这事我去做,想尽法子也要成事!而且三哥也不必顾虑我安全,大不了往来战儿府中一跑,我看他有没有脸杀了我媚上!不过是个被软禁的结果!”
事情严肃,小周言辞激烈,张行也只是点点头,然后便立即看向了杜破阵:“杜大哥,现在的情况是,暴魏必亡,这是咱们这种知道穷人日子的人都晓得的一个事情,也是咱们比那些居高临下之辈多晓得的一些事情……对不对?”
杜破阵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握紧了缰绳,然后缓缓颔。
“以此为前提,我有个说法。”张行赶紧来言。“你们淮右盟固然碍于局势不敢反,但实际上南北东西上下人心越来越隔阂,隐隐有分裂趋势……若是官军局势坏下来,你们反而可以顺水推舟,就势倒向天下大势;可若是让司马正这种领兵严谨的正人君子扫荡了淮北一圈,只怕这种分裂反而会加剧,到时候你连淮右盟都维持不下去,遑论其他……一句话,这一波,我们黜龙帮若能活下来,对你们来说也是利大于弊的。”
“我懂。”杜破阵思索许久,似乎略有挣扎,但还是咬牙应下。“我明日就冒险回去,尽全力替你布置。”
张行终于点头。
就这样,济阴城就在眼前,罗盘今晚也能摸到,但张行反而只在城外便稍作决断,便决心要即刻出招,用一切手段来应对朝廷的镇压。
安排好这件事情,张行终于决定入城。
当然,免不了有阎庆凑过来,来不及管其他,直接并马低声汇报了一个紧急军情:
“三哥,济北郡那里,王五爷不舍得轻易撤兵弃地,部队流连不动,结果被张须果寻到,五日五战五捷,而且从第一战开始,便追而不杀,硬生生把济北打穿了,王五爷也被打崩了……信使都没有溃兵跑的快。”
“知道了。”张行面无表情,直接颔,然后便打马往济阴城内而去了。
阎庆只能佩服三哥定力。
第五十四章擐甲行(7)
王五的惨败属于那种真败了也并不足以让人吃惊的状况。
因为就算是王叔勇平日里表现的再诚恳、再服帖、再讲道理,也不可能在小半年间改变他根底上还是一个大豪强的秉性。
这种人,骤然获得一郡之地,上万之众,便是心里大约明了自己不是对方对手,也大概知道身后两位龙头提醒的对,也还是会舍不得瓶瓶罐罐,以至于被人一战如山崩的。
当然了,张行也得从中吸取教训,那就是就算要坚持,也要存人为上,存地为下,所谓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实力对比到了有足够胜机的时候,决不能轻易指望军事决战。
但是,不惊讶归不惊讶,因为这一败,黜龙帮的军事格局变的格外艰难也是理所当然。
实际上,之前三月间横扫三郡,势不可挡的东向大军在勉强接应下了济北郡的败军之后,根本就是狼狈不堪,几乎是逃亡一般放弃了鲁郡与济北郡夹缝中的平陆、须昌、宿城等肥沃之地,直接选择西撤。
不撤不行,再不走要被人整个包住的。
而撤退过程中,部队情况越来越糟糕,士气不振,丢盔卸甲、新兵逃散都是常见,头领之间的争吵、部队之间的抢道也屡见不鲜,而且还生了一件更加恶劣的事端——东平郡新降的两个头领,一个县令一个本地豪强,直接裹挟着小部分部队投降了官军。
临走前,甚至还攻击了友军。
这种情况下,人心自然惶惶。
于是很快,就有济阴、东郡的老头领,具体来说就是翟氏兄弟和尚怀志了,这两个次一级的豪强兼实力派,因为见到王、单二人的惨状和损失,心理明显畏怯,于是纠合了一帮人,提议折回老家。
几位惨败的大头领,也都有些意动。
胜的时候迫不及待划拉地盘,败的时候又忍不住想保存实力……是以豪强为主力构建的封建军队最麻烦问题。
因为这种行为甚至不是故意的,而是一种本能,甚至有一种相互认可的规则的感觉。
这伙子张行和李枢能找到的最有实力也是能力最出众的反贼骨干,没有谁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问题……这恰恰才是最大的问题。
不过,也就是这个时候,左翼大龙头李枢站了出来,以他之前在平陆防守成功获得的威望,再加上雄伯南以及部分文士型头领的强力支持,强行压制了所有杂音,然后带领残兵败将,退到了东平郡府郓城,开始固守,准备迎敌。
郓城算是东境名城、大城,更是一座要害之城。
这是因为济水来到这附近漫延成了方圆百里的巨野泽,而郓城非但背靠巨野泽,水陆通畅,便于防守,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巨野泽的存在,使得济水水域与大河之间的地域到了此处变的狭窄,直线距离不过五六十里……这意味着,此城可以轻易监视大河与巨野泽,以及两者之间的陆上通道。
修行者力气大些,凝丹会飞,但也不能一个人抵得上一万头骡子,将后勤独立转运过去……或者说,只要还需要大部队的运转,那在这个时代,就不可能有人愚蠢到将自己的后勤线暴露在这座大城面前。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枢的退守和选择,毫无疑问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依仗着这座坚城、大城、要害之城,一面固守,一面做休整,再加上双方高等级战力的对等性,官军短时间内绝对没有办法破城,也不敢仗着胜势轻易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