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张行言语不断。“我估计你们也想过了……拿下东四郡,或者还要再加上琅琊、登州,到时候七八个郡,一二百个县,该如何统而治之?是学北地那样,徐家分七八个县,单家七八个县,然后三辉四御各孝敬几个县当神产,再设几个荡魔卫驻军?最后帮中留几个公用几个大城?还是要堂而皇之归于帮内公产,分郡县正常治理?”
徐大郎心中一慌。
而张行早已经抢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把话当众挑明,却是直接站起身来,放声来言,好像是跟大家做宣讲,又好像是继续跟徐世英讲话:
“大家都是为了剪除暴魏、安定天下才来加入黜龙帮,都是为了举大义而来,难道要为谁一家一姓来卖命?若是这般,历山下面埋着的几千号人怕是都要生怨的……这话不说清楚,尤其是你们几位大头领不站出来给帮中做交代,怕是无人愿意去打的!如何还来问我为何不动?为什么动?为你几家大头领的私利去卖命吗?凭什么?”
徐世英心下凛然,知道不能躲避,也不能拖延,当即便站起来,硬着头皮大声来言:“大家自然都是为公……”
“这不就得了吗?”张行含笑打断对方。“大大方方说出来,不就行了吗?不说的话,大家都以为你们几位大头领还准备一人一个郡,要做分封呢!”
徐世英满头大汗,立即摇头:“绝无此事。”
“有没有此事不是你空口白牙说了算的。”张行复又在棚子下面摆手感慨起来。“徐大郎,咱们帮中大头领地位极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但也没办法,因为一开始的兵马就是大头领自己拉起来的,别人插不进去……可若是这般,哪怕名义上这些郡县不是你们这些大头领管着,实际上军政财权俱为你们这些大头领把控,跟分封又有什么区别呢?”
徐世英终于立定身形,乃是强压心中不安,勉力来答:“若是这般,我可以先做个答复,将分舵权力尽数指给帮内两位龙头和席来分派,以证清白。”
“不行,不够。”张行脱口而对。
徐世英只觉得身体有些摇晃:“大龙头还觉得哪里不足?”
“乱世兵马为上……没有兵马,大头领给不给帮中公处分舵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张行只在案后负手踱步,依然从容。
“那为何……”徐世英只觉的一口老血憋在心里,一时委屈到了极点。“为何之前编制部队时,龙头不做安排?反而今日才来说呢?”
“你想什么呢?”张行停下脚步,面露诧异。“若是一开始便在编制部队时做纠缠,只怕没有一月也难抚平人心……如何能去取东六郡?”
徐世英彻底愕然。
张行看着对方,含笑露齿,图穷匕见:“其实要我说,只要将军中修行者尽归于魏公、李公还有我来统属,便可相安无事,大举东进了。”
徐世英陡然变色,周围却嗡嗡作响,再难止住。
俄而片刻,此番动静,便朝着整个军营,乃至于身后的离狐城内漫延开来……谁都知道,张大龙头的条件到底是什么了。
轰然声中,张行负手而立,侧着脸来看对方,语调温柔:“如何,小徐不同意吗?”
徐世英耳听着周围动静,晓得帮中、军中几乎所有中层骨干都认可这个方案,然后看着身前又给自己上了一课的男子,聪慧如他立即做出了选择和判断,却是在许多帮众和军官的围观下迅而果决的换上笑脸,语调也显得高昂,语气也变得恳切起来:
“三哥玩笑了,我徐世英一心欲图大义,素来有公无私,若能使黜龙帮长盛不衰,世英自然全力支持。”
张行点点头,甚为欣慰,那眼神像极了一个好老师看到一个有上进心的好学生一般。
“孺子可教!”张三郎心中由衷感慨。
ps:大家晚安。
第八十二章荷戈行(6)
熬过了最蒸腾的几日,树木明显重新葱郁起来,离狐城外,数十骑飞驰而来,径直抵达城南,在与军哨稍作交流后,连城都没有入,便直接调转马头,绕城而走,去往城北。
来到城北,一行骑士远远便望见到城北面顺着官道铺陈的一大片连绵起来的军营军寨,而军营区域跟离狐城之间官道一侧,立着一个简易露天大棚子,棚子外有个广场,广场临官道,四下早早聚拢了许多人,只是中间又被数队散列轻甲持械武士给分隔开了而已。
轻甲武士外侧,也就是官道上和广场对面的人形象比较复杂,有百姓有商贩有帮闲有士卒有读书人有财主,然后当然也有许多明显是江湖豪客一般的存在,甚至还有一些游方道士……衣着更是五花八门,光是江湖豪客们就能弄出几十种花来。
至于棚子前面广场上这些人,衣着花样倒是不多,甚至有些统一。
他们多身着带有束腰、束袖的布衣或锦衣劲装,少部分身上还有皮甲、铁甲,大热天的不知道是忘了脱还是刻意为之。头上则大多是各种头巾、幞头,但有相当一部分人戴着武士小冠,还有零星几个人戴东境本地少见着的文士梁冠。
不过,几乎所有人都穿着崭新的、统一的六合靴……这是一种用七块皮子拼合起来的常见皮靴,因为有六条缝得名,透气、结实耐用,也不贵,还方便绑上匕、塞入信件,一般而言只要不下水,冬日之外都是顶好的靴子。
公门中人,或者入伍之人,只要没遇到特别遭殃的上司,一般都能在第一个月领上这么一双靴子。
这几十号骑士来到官道上,只是一转身,便立即了然,然后往棚子前广场这里过来,临到跟前,目光居高临下扫过前面许多人,最后不由自主的落在这些六合靴上,为一名锦衣大汉直接在马上回头大声来笑:“等回去,咱们南线也该靴子了。”
身后几人正在下马,其中一人瓮声瓮气来答:“未必能有,咱们南线无根无基,不过是后娘养的。”
不过,这话出口,周围几人却无一人吭声附和。
反倒是前面的那大汉当场呵斥:“孟啖鬼,你以后少说这些废话,三哥对咱们南线够义气了!”
说着也终于下了马。
而此时,早有一人带着数十皮甲装束的武士急促来迎,远远便做招呼:“是南线几位大头领、头领到了吗?就等几位了……兄弟们在这里稍歇也行,去营中、城里歇着都行……几位随我进来。”
官道上和广场上一时轰然,纷纷来看。
那为汉子见状,愈挺胸凸肚,一边往里走一边还不忘与来人开玩笑:“老张,你现在也出息了,我在南边都听说了,现在外面都叫你八臂天王,咱们俩倒是一窝的了……”
来迎接的人,也就是如今达起来的中翼头领张金树了,闻言一时来笑:“王头领不要笑话了,什么八臂天王?不过是他们编排出来讽刺我的……跟你的通臂大圣根本不是一回事。”
“怎么说?”通臂大圣,自然就是王振,闻言更加诧异。
“能怎么说?无外乎是雄天王地位卓著,而我又是在咱们西边做习惯了的,所以帮中庶务吩咐下来,只能是我来处置。事事掺和进来,管的多了,便叫八臂;而天王更是嘲讽我仗着龙头……仗着两位龙头和魏席、雄天王等几位帮中真正领袖的势力,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跟四御观中四位至尊旁边的几位一样,跟雄天王的天王根本不是一回事。”话虽如此,张金树边走便说起来,却明显有些自得和傲气。
实际上,且不说这外号里的酸与不酸,只是跟之前没有外号时比,谁又能说张金树如今没有冒出头呢?
想去年的时候,他还只是河北某郡中小吏,因为三征的缘故,被迫去抓壮丁和军士来送到到军前,结果两百号人路上跑了一半,晓得落不了好,干脆带着剩下的人落草……这种小绺子,在彼时河北、东境简直多如牛毛,哪个好汉要是没有过这个经历,反而匪夷所思。
只是因为他以往跟雄伯南曾有些交情,听说这边几位大人物在举义搞事情,又在河北吃不饱饭,便干脆来投。
如今不过一载,只因为走运跟对了人,又是个通习庶务人情的,再加上亲身熬过了离狐一战,微有薄功,结果兵也有了、权也有了、名号也有了,而且随着黜龙帮即将大展拳脚,很可能还要水涨船高,凭什么不自得呢?
王振见状,大约看出来对方心态,却也不以为意,因为他毕竟是张行真正的老兄弟,于是便只是让身后骑士们去歇息玩乐,自己则与孟啖鬼,还有一直没吭声的王焯、全程板着脸的马平儿、王雄诞转到棚下……但不是中间大棚子的下面,而是大棚一侧的一排小棚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