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枢恍然,继而微微点头:“不错。”
“不错什么?”已经是济阴留后的房彦朗当即冷笑。“浪费时间,也浪费钱粮,而且弄得天怒人怨,到最后得用的,一百个能有一个?不如收些孤儿,或者尽数给帮中子弟做这个筑基。”
“民间怨气果然很大吗?”李枢低声来问。
“何止是大?!”房彦朗摇头以对。“我算是看出来一些人的诡计了,他轻飘飘下个令,恶人却要我们来做,事情也要我们忙活……下面老百姓只当是我们要征劳役,不要钱的劳役,还有女娃,更当我们要抢掠人给他头领们做婢女,结果骂声一片,十家里能有三家最后交人的已经了不得了,还都是跟帮里有关联的城里城里住户。这还是济阴!帮里安稳治理了一年半,根基深厚的济阴。其他地方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黜龙帮的名头倒有一半坏在这个事情上了。”
“这就是麻烦所在。”
李枢叹了口气,只是在墩台上负起手来。“问题不在于有民怨,这个世道有民怨算什么?也不是怕麻烦,不要命的麻烦都是妥当的。而是说,这件事情,所有人都不同意,结果还是通过了;所有人都觉得会无用而且会招惹怨气,可怨气来了,却不是冲着他一个人,而是我们整个黜龙帮……”
房彦朗虽然栽过跟头,但绝不是什么蠢货,实际上,对一些事情他非常敏感和在意,所以,一下子就听到了。
“一点没错。”这位济阴留后蹙眉来对。“黜龙帮大势已成,大家虽然各有各的心思,也谈不上政通人和,却没一个人敢摆脱这三个字的,上上下下都被这个帮会给笼络其中了,内内外外也都认……我们想要做些什么,也得从这里走。”
“张三郎是个天授之才。”
李枢看着渐渐安静的仓城,目睹着一位老帅哥从外面走来,遥遥朝对方拱手,等对方一直进了院里,开始教授筑基法门,这才转过身去,却又背对仓城,眺望起来外面略显拥挤的街道,彼处挤着不少人,都是这些正在学习筑基教程的孩子家长。“当日在这座城外面,我看到他凭空变出来几千义军来援,就大为震动,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张世昭那般的才智,委实有我不能为的地方;后来历山之战,他又是近乎于凭空变出来数不清的粮食、民夫,将劣势战场硬生生变成了优势战场;此番东进,准备充分,缓急得当,势如破竹……程大郎的夸奖我是深以为然的;至于黜龙帮的架构铺设,更是这些事情的基础了。老房,他是个天生造反的人!”
“没人天生会造反,非要说,我觉得他是宰相之才。”房彦朗沉默了一会,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宰相之才不是帝王之才……”
话到一半,房留后自己咽了,而李枢则是怔怔望着城中情形不语。
片刻后,房彦朗眉头紧皱,只上前一步,低声来言:“这时候说这个的确不合时宜,是我的错。但是杜破阵那里又怎么说呢?结盟归结盟,但怕只怕结盟也没用,大家都认黜龙帮,可他张三郎又有泼天大功,威望正盛,帮内上下也都服他……”
李枢稍微侧过身去,似乎是在稍作躲避一般。
“我都能想得到他的套路!”房彦朗丝毫不管,直接上前跟上,继续厉声来讲。“不提你这个右翼龙头,只要他站出来说,咱们要压服江淮,收服淮右盟!帮中上下,哪怕是单通海都会赞同,你也没法当面反对。接着,就是决议一过,便率大军压向淮西!到时候,杜破阵有什么法子?而且再说,杜破阵此时固然是咱们盟友,但那是他现在想存自己的势力罢了,一旦被压服,反而会成为左翼那边的重镇!”
话至此处,这位济阴留后干脆拽住了尚在躲避的对方衣袖:“到时候就轮到我们了!你躲什么躲?能躲到哪儿去?”
李枢长叹一声,回身朝自己的心腹来言:“你说的我都懂!但如之奈何?是要我拉杆子呢?还是要我堂上火并?”
房彦朗当即沉默,可片刻后,他还是摇头:“龙头……这件事情是这样的,如果不动作,人家就要堂上火并了……你想想,换成咱们如今有对方的威势,难道会轻易放过去?”
李枢只能胡乱点头:“若是这般,先去与几位大头领说一说,只是表达一下一家独大于帮中无益的意思。”
“也只能如此了。”房彦朗一时叹气。“我去做!”
隔了片刻,其人复又摊手:“总不能投魏去吧?”
饶是李枢心情沉重,也被这个话给逗的笑了一笑,方才负手走了下去……他李枢就是死了,从这个墩台上跳下去,又如何会投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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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临流行(4)
“张公,请看此扼龙弓。”
窗外树荫婆娑,秋意正盛,堂中则秋蟹正肥,宴饮正酣,待众人皆有醉态,李枢忽然站起身来,从身后取过一支大弓。“这便是当日黑帝爷麾下第一大将汁行必所用,在古北岭射落双龙之弓。”
已经半醉的张行陡然来了兴趣,立即扔了剥了半截的螃蟹,跌跌撞撞从座中起身走上来,只在堂中央用油腻的双手去摸此弓,同时念念有词:“有此弓,待我到了宗师境地,岂不是能杀了分山君?你们不晓得,当日二征东夷,我们那路逃兵,外人以为是地震给震的,其实就是分山君杀绝的,我那至亲兄弟都蒙也是为此没了,后来以黜龙帮为名,就是存了迟早有一日,要仿效至尊杀龙如屠狗之意。”
一旁李枢捧着弓角,连连颔,状若恍然,然后忽然伸展全身真气,拼了命的将扼龙弓往下一拽,硬生生卡住对方双臂,然后厉声来喝:“徐将军还不动手?”
原本已经起身的诸将纷纷一愣,所有人本能看向徐世英,靠的最近的贾越甚至早已经挥刀而向。
也就是此时,一支附着着断江真气,咋一看几乎膨胀到手臂粗的利箭自堂外射来,正中张行心窝。
这一箭来自于真正的扼龙弓。
而射箭者不是别人,正是早就成名多年的昔日鲁郡大侠,今日禁军中郎将、成丹高手徐师仁。
然而,如此必杀一击,来到张行胸前,却只是将此人撞得往后跌了一跌,护体真气散开后旋即恢复,居然浑身无恙。
满堂人俱皆愕然,而张行更是大笑:“李公!你也算见多识广,难道不晓得,我既然成了实际的东境之主,自然有东境地气加身,如何还拿寻常修为对阵法门来对付我?你该寻两个扼龙弓,一个锁我,一个射我才对!可惜可惜……当日一念之差,从郓城一逃,却只让我在历山挺身而出,平白赠送了天命!”
说着,其人只将那弓反扣回来,然后回身从容下令:“诸位……此人无耻之尤,设宴埋伏袭杀于我,既是兄弟反目,坏了江湖义气,也是作乱于内,坏我们抗魏大局,堪称罪不容诛,如何,你们还不动手?”
徐师仁狼狈逃窜,徐世英、单通海、王叔勇等所有武斗派大头领反而蜂拥而起,一时间堂中真气乱舞,白刃纷错,尤其是徐世英,面目狰狞,恨不得当场就要将李枢当场剁成肉泥……
也就是这个时候,李大龙头猛地从被窝里惊醒,直直坐了起来。
竟只是一场秋日大梦。
李枢喘匀了气,翻身坐起,看到窗外居然还有余晖,晓得自己是下午思虑过重,直接贪睡到现在,便干脆披起衣服,走了出去。
这里是济阴城的县衙而非太守府,之所以如此,乃是为了表达对自己最心腹班底房彦朗的尊重,让后者这个济阴留后有充分的职权和尊严。
当然,以李枢如今的生活状态,住在这里,也的确足够了。
因为他的妻子、孩子,所有亲近子侄,都在杨慎之乱中死光了,家族上下也被剁的差不多,关西的一点私人附庸力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按照说法,可能还是白有思和张行参与剿灭的。其他关陇世族的亲属关系和交游关联自然还在,但也已经两三年没有任何接触了。
如今的这位大龙头,既没有续弦,也没有什么侍妾,甚至不蓄婢女、私奴。
这一点上,再加上张行也是如此,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帮内的气氛——起事后,每到一地,官奴必然会被直接释放,而且不允许私自购买新增私奴,同时会在一些案件中允许富人用释放私奴进行抵罪。
最关键的是,大头领们和头领们都会收敛很多,不敢在这个事情上犯忌讳。
但这其实不是李枢这边的重点,李大龙头的重点在于,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不贪恋女色、不喜爱金银、不乐意享受一切。而且,也不是不怀念妻子,不想念自己当年的意气风,青牛挂书,潇洒关西。
唯独他更加清楚,做大事,不是大成就是大败,是没有一个中间状态的,所以与现在还在意气风的张行不同,他非常害怕再输,以至于不敢拥有和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