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夯土造的大瓮。”一直坐在城墙上没动弹,见到张行上来都没起身,显得毫无礼貌的单通海忽然从这些粮食上收回目光,正色开口介绍。“我们几个下去看过,夯土夯实的圆形大地窖,下窄上宽,就好像夯土造的大瓮镶在地里一般,里面铺上席子,倒满粮食,上面用木头架住,用土封住,只留个口子,建个屋子,算是留个门……我问了,这么一个夯土瓮就是照着一千人吃一年的军粮打的。”
张行一声不吭,周围一起到来的头领,无论是河北本地的还是河南的,无论是领兵的还是做直属分管的,一时都有些摇摇晃晃的感觉,其中几人更是举起手来,有些拙劣的、却又迫不及待的,去数这个小小仓城内的夯土大瓮数量。
“不用数了,八十七个,其中七个已经空了,剩余八十个,差不多够我们黜龙帮所有五十个营头省着吃一年。”单通海再度出言打断了这些人的动作。
但很快,停止数数的人在窦立德的带领下,复又笨拙的从城墙上翻身而下,纷纷去做亲眼亲手的验证,而其余人,干脆愣在上面一动不动。
张行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过多反应的人,他转过头去,看向了仓城前官道尽头的庞大仓储区。
“席,这便是我说的‘封存完整’了。”徐世英也转过头来,努力认真以告。“仓城这里的粮食原本只是储存新粮,方便军队取用的,是河北这里转运损耗之后送到这里的每季新粮……而那边,还有两大片陈粮区,一片存钱的仓区,一片存麻布一片存绢的仓区,还有一片存杂货的……别的不好说,但如果每季新粮都有这些,那此地光粮食就该够我们整个黜龙帮的军队吃三十年,我怀疑光粮食就有数百万石,只是注定点验不清罢了。”
“不至于。”马围忽然开口提醒。“不至于够咱们吃三十年……徐大头领忘了三征东夷河北这边的抛洒了吗?还有这几年的只出不入……再说了,就算是粟米,能放个十几年,真到了二十年以上,也基本上碎了、坏了,只能喂猪了。”
徐世英张了张嘴,没有吭声,只是微微点头。
马围也忽然闭嘴,不再多言。
且说,此时在黎阳仓城上的这些头领,看起来挺镇定的,看起来反应不一。
但实际上,徐世英这种务实、聪明的人,却上来故弄玄虚;单通海坐在那里,表面上满不在乎,似乎尽在掌握,但说话时双手却一直在抖;谢鸣鹤这般话多之人,更是中途语塞;马围这人,向来豁达,此时反而突兀抬杠……与之相比,窦立德和翟谦不管不顾,直接去做点验,徐师仁的小心翼翼,反而更明显一些。
说白了,所有人都被震动到了,而且是被震动的无以复加,所以都在失态,都在遮掩自己的失态,这才显得所有人冷静过了头。
至于张行,张行当然也被震动到了,也失态了,不然也不至于从见到徐世英这些人以后到眼下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是,别人不清楚,张行这里,伴随着这种强烈震惊的,还有同样强烈的愤怒。
那是一种将穿越者从艰难的帮内政治、困惑的个人目标以及整个天下复杂战略局势的混合泥潭中唤醒的原始愤怒,是他一开始忍不住想杀人,想放火,想造反的那种愤怒!
莫名其妙的,在面对着整个河北积攒了二三十年的庞大仓储时,在黜龙帮刚刚完成了一场经典的、出色的小规模奔袭战后,在马上要面对天下风起云涌走向不定的复杂局势时,张行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原大,那个非要连鞋子都要抢的泼皮。
他现在只想一声不吭,汇集全身最后一丝真气,狠狠的一脚踩下去。
当然,张行还保持着一丝理智——他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梦,然后陡然意识到,不管条件到底如何,自己都会来取黎阳仓的。
因为,这本就是他所求的。
“河北三十年之民脂民膏汇聚于此。”张行忽然开口了,语气平和。“该还回去了!”
徐世英点点头,便要言语。
但下一刻,张席便继续言道:“但是,邺城仓储还在,若不能夺,未免不能尽善于河北,而河北百姓膏血得还,河南又如何?荥阳洛口仓也要取下!要让天下人,都拿回他们自己的膏血。”
徐世英张了张嘴,意外的没有反驳。
第二百二十四章国蹶行(12)
“晓得了,是去运粮。”前一日中午,博望山下,黄屯长头上冒着白气,匆匆折回自己本屯所在的临时营地,语调明显松快起来。“不用随营,也不用打散屯驻。”
“那可太好了。”
“这活好啊,能吃饱,还能给屯子里省粮食……就怕粮食转运的太急太累。”
“不是随军运粮,是前面打下了黎阳仓,往后面运粮!运到聊城跟将陵去!”黄屯长再度更正,同时眉角忍不住有了一丝喜色。“听曹大嫂说,前面黎阳仓的粮食多的很,这次就是去运粮的。”
“怪不得……我就说为什么这时候还要出兵。”韩二郎恍然,并顺势起身。“那就干吧!”
其他人也都纷纷振作起身。
“且慢,且慢,上头专门叮嘱了,老规矩不能坏,而且这次尤其重要。”黄屯长正色起来。“我来说,你们记下,要给各队说清楚的,若是没说,被巡骑跟军法队抽查到,我这里要记过的,而且路上歇息的时候,遇到武阳跟汲郡的百姓都还要说话……你们莫忘了,王县君家的小子一走我就记了一过,若是再来一次,明年夏日转县尉的事情可就真要让后泊姓刘的得意了。”
韩二郎以下,众人恍然,立即重新坐了回去,再加上老黄搬出了自己前途,更是耐住了性子。
“对一起来的兄弟们要说清楚三件事情一个要点,三件事情其实就是此次出兵的三个目的……”
黄屯长说着,从身后皮带上将一个挂着的黑漆板子取下,上面大约用白石灰写了一些鬼见愁的小字,估计也只有黄屯长一人能认识。
“第一,自然是为了打击暴魏,夺了清漳水以南;
“第二,是咱们确实缺粮,有心眼子的人都知道咱们缺粮,不取一些不行,这要承认,咱们取了粮食自家也能吃饱吃好,糟粮还能酿酒;
“第三,就是这次出兵,也不光是为了这些,不光是为了黜龙帮,因为只为了黜龙帮就打汲郡,打黎阳仓,然后招惹东都还有大宗师其实是不值得的,打黎阳仓,打汲郡,更是为了整个河北和整个天下的所有人,是为了让大家都过个好年,是为了让暴魏把三十年来侵占的河北老百姓膏血给还回来,是为了同天下之利……
“最后是这个要点,那就是黎阳仓本就是暴魏剥皮削肉一般,从河北老百姓身上抢走的民脂民膏……我们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们今日做的事情,是真正的有德之事,三辉四御来了,都得认!”
“记住了吗?”黄屯长一气说完,将小黑漆板重新擦掉,认真来问。
“大约记住了。”
“记住了。”
屯内几个队长纷纷点头……和制式军队里的战兵不同,更多充当辅兵和民夫的屯田军只是简单的屯长、队长,而不称将,以此来做区分……实际上,日常管理屯田时,他们分别对应典型的乡-里制度里的乡正、里长,而战兵中的队将一旦退役,往往会直接出任县尉或者郡曹吏。
“记住了就好,记不住相互对一对,都是些旧话引新事,错不了的……”黄屯长从容吩咐,然后立即催促。“赶紧的吧,说完就动身。”
几名队长也都起身。
众人一走,只剩黄屯长和韩二郎,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无聊,没办法,队伍出之前这个时间段,素来无事可干,也没法干别的事情,只能干等。
当然,这事也耽误不了太多时间,各队就响起响亮的宣讲声……不响亮不行,根本不能让一队人听清楚。
“韩二郎,你真正领过几千兵的,你觉得多少人能信?”黄屯长忍不住来问。
“一半都能信。”韩二郎给出了一个稍微出黄屯长预料的答案。“剩下一半里,也多愿意让自己去信……只有极少的聪明人、读书人、心里带着怨气的人、有些不凡经历的人,才会不断想着这都是些空话、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