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到最后,几乎声嘶力竭。
而太原军也果然如潮水一般再度涌上,盾牌迎接弓弩,绳索挽上栅栏,刀剑砍向绳索,而马上又有长枪穿过栅栏来戳刀剑。与此同时,随着战事展开,地面上的烟尘,头顶的浮云,四处逸散的真气,渐渐叠加,使得战场周边渐渐出现颜色较深的云朵,偏偏云朵一碰那个巨大的棋盘便自行散开,所以居然形成了一个环形的阴云。
回到战场,其实战事进行堪称有条不紊,黜龙军是死守,而且事到如今战斗经验也好、军事条例也好,也都差不离了。而太原军本就是从晋地精选招募过来的,军官都是关西、晋地的世族精英,而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世族精英天然带有军事贵族色彩,他们每个人都从小经历了充足的军事教育与战斗经验,甚至每个代表家族征战疆场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家族私兵追随。
故此,王叔勇与孙顺德这两个年纪差异颇大的前线将领虽然表现活跃,但其实并没有深刻影响到战事流程,他们各自所属的军队,都已经达到了某种程度,某种可以轻松淹没他们个人努力,让他们停留在个人角色里的程度。
事实上,就在孙顺德被王叔勇逼退后的一刻钟内,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一波全面的攻势正式展开——不仅仅是孙顺德所督前军三营近万人,太原军另一位统军大将刘扬基,已经从容都督三营近万人从侧翼,也就是梅花大营的北侧攻来,徐世英、徐师仁双双接战。
清漳水对岸,因为河堤在三征前被严密整修过多次的缘故,使得河水深邃的同时却又缩减了清漳水的宽度,也使得许多东都官兵能够占据最佳的位置以最近距离来观望这场惊天动地的战事。
“屈突将军没回来?”段威看了看头顶棋盘以及棋盘外围的云气,忽然在对岸震天的喊杀声中回头来问。
“没有。”一旁的郑善叶立即认真做答。
如此震耳欲聋的动静之下,只有他们这种级别的修行高手才能耳聪目明,可以交流妥当。
“难得他如此上心,昨日纪曾也是如此。”段威忽然笑道。“明知道你母族是清河崔氏,还抢着去接应崔氏,倒是你,明明是世袭的一个国公,倒比他们老成多了。”
郑善叶微微惊异,思索片刻,却还是避而不谈:“正是因为家母严肃,所以才老成起来。”
“这倒是实话。”段威闻言依旧冷笑,丝毫不给年级比自己小许多的郑将军脸面。“我现在还记得,你母亲在世时,你节节高升,事事顺利,结果她刚去世,你第二年便因为贪污被降了一等爵位……是这样的吧?”
郑善叶尴尬一时,半晌,左右环顾后,终于趁着战场动静低声回到了正题:“段公觉得两位过头了?”
“当然。”段尚书昂然来答,目光对准了西南面的白字大旗。“巴结也不是巴结这么快的。”
收敛心神后的郑善叶心中微动……他和屈突达前两日还在讨论要不要跪这么快的问题,结果今日被视为英国公代言人、所谓被跪的对象的人,居然也认为不应该跪的那么快……这就很有意思了。
一念到此,其人不由小心翼翼来试探:“段公……屈突将军只是忽然想到重要军情,不得不去罢了,然后又因为时机巧合,马上开战,不好抽身回来……”
“哦?”段威捻须来对。“你是觉得屈突将军只是应付差事,事关重大不得不报,并非一心为了英国公?而且还觉得我也是类似态度,所以说与我来试探?”
郑善叶没有说什么“属下不敢”之类的废话,而是微微躬身,一言不。
毕竟,且不说对方刚才那么明确的情绪,只是回归原本立场,什么时候就说要效忠英国公,为他赴汤蹈火了?真要是准备投奔,反而就要拿乔作势,做个有骨头的人。
那话怎么说来着?
不能跪这么快的。尤其是他郑善叶出身名门,虽然是袭爵、削等,但怎么也是个国公的。
而段威也没有故意拿捏对方,想了想后,便也笑了:“你说的不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郑善叶如释重负,这就好办了。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他不免要认真询问:“可……为什么呢?数日前段公还在催促我们,还为白公做言语。”
“就是因为这个。”段威以手指向了对岸。
郑善叶诧异去看,一时不得其解。
“你须晓得一件事。”段威也不遮掩,而是从头说来。“我段某从来都不是什么白公的下属,也从未效忠于他,只不过,江都那位圣人做得事情太过头了,不说三征什么的了,只是当日穆国公、卫尚书之类的事情,我心中便已不能平……当然,根子是三征,所以一定要对付曹皇叔跟曹魏!所以这件事情上面,我与他白横秋确系是同仇敌忾。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白横秋但凡也摆出一点曹氏叔侄的架势来,我自然也可以对他不满。”
说着,段威指向了河对岸的战场:“若如前日,咱们大军能不能抵达都不好说,我以友军之身稍作操劳那是理所当然,而若眼下,咱们拼了那么大力气,好不容易维持着部队过来了,他却不用我们?是什么意思?黜龙贼是为黜龙贼,是东齐故地英杰所建,那张三郎我在红山又见了,果然不是个凡俗造反的,这般架势,注定了是咱们关西人最大的对头。而他白横秋这般行事,到底有没有为了能在河北、关西把自己独一份的身份给立起来而的意思?又有没有为了这个心思而耽误战事?而若是这个姿态,又像不像一个人?像不像那几次大战?”
“立身份必然是有的。”郑善叶苦笑道。“必然是有的……但耽误战事……未必有吧?所以像不像谁委实不敢说。”
说着,郑善叶微微抬头,眯着眼睛看向了对岸,那意思很明显,这个战局,这个形势对比……无论是兵力还是那视觉效果更明显的空中棋盘,都只是太原军占据绝对优势而已。
“我其实也觉得未必会耽误战事。”段威想了想,也笑道。“但我到底比你们大几岁,见得战事也多一些,却有些别的看法……依着我个人见识,真气军阵这个玩意,就好像人的修为一样……只有修行者结成的军阵,相对于未结阵的人而言,便如凝丹高手于奇经、正脉一般,真气不尽,便可如金铁临土木,拼的是修为高低、人数多寡;
“而若是这种结合了军阵的真气大阵,一旦立起来,不管大小、强弱,那便如宗师拔地而起一般,是生根的,这个时候,胜负就有了那么一点说法,因为它就要拼人心的坚定、天意的垂青、地域的控制了……
“所以,黜龙贼既是立起军阵,便有了一分的胜算!”
“一分……”饶是郑善叶素来不苟言笑,此时也不禁失笑。
因为,确实可笑。
战无不胜的大宗师都可能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大河边撅了呢,老牌凝丹被人在被窝里捅死的事情就生在河北,大魏刚刚灭掉东齐南陈才几年,什么事没有个一分?
他郑善叶现在过去,乱军中刺杀白横秋,只说白三娘从河南去打东都了,趁对方一愣神的功夫,说不得也有一分胜算!
“除此之外,”段威丝毫不乱,继续言道。“一方是攻,一方是守,攻须全破方为胜,而守则不溃则为胜,所以,黜龙贼又得两分胜算。”
郑善叶这次不再笑了,而是认真点头,这确实是一个必须要重视的问题。
不过,他旋即肃然,并以手指向了几乎已经来到自家头顶的棋盘:“是这样的,但也并非全然如此,黜龙贼只是有区区三分成算挡住英国公今日落下的这几手而已,那么便是英国公今日一击不成,又如何呢?后面还有一子接一子呢,棋子之外还有棋盘呢,总少不了!我们没有参战,薛大将军也没有来。”
“我可不以为然。”这次,又轮到段威来笑了。
郑善叶一时不解。
而段威也没有遮掩的意思:“道理很简单,无论是不是白横秋,加不加我们,对上黜龙贼而言,只有今日这几手棋是带着所谓绝对胜算落下去的!一旦不成,气势颠倒,后来黜龙贼想维持,便总有法子维持的,反之,白横秋这厮若是因为自己的轻敌、杂念,而失了这前几手必胜的局面,那后来想要维持,只会越来越难。”
郑善叶沉默了下来,他其实是忽然醒悟了过来,说了半日,段威都是把白横秋比作江都那位……那位离死不远的圣人了。
但这个,未免有些偏颇。
段威似乎察觉到了身侧将军的心思,只是再度看向对方,便当场负手失笑:“当然,这些都扯远了,我之所以说这些,其实只是一句话,那就是刚刚见到黜龙贼这花一样的大阵一起,再加上之前在红山上的见闻,不由的就想起了当日一征时在落龙滩见东夷军水上起阵的架势……后来的事情,谁也没想到的!”
郑善叶肃然来对:“段公,东夷再怎么出乎意料,都动摇不了中原根本的。”
段威也楞了一下,却又随之来笑:“不错,贼就是贼,东夷也只是夷,邪不胜正!他们赢不了!”
郑善叶重重颔,继而再言:“至于说今日之胜负,也不必过于纠结,恕属下直言,今日之战,只在日落前就定然分出结果,要么是太原军破黜龙贼军阵,要么太原军不能破阵,然后英国公绝不会拖延,只亲自动手,直接落下那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