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榻上的胡彦因为失血面色白,却依旧保持着某种冷静,他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去看立在榻前的秦宝:“秦二郎,当日张三郎在东境造反,你跟他生死一般的交情,为何拖了两三年才去?”
秦宝尴尬一时,但还是正色回复:“因为我那个时候眼界不够,总觉得自家能出人头地,让老母宽慰,有宅子有钱粮,让妻子无虞,有马有枪,让自己驰骋,便足够安心……却忘了,这私人的苟安根本禁不住天下的动摇,一隅之地的平泰更是遮不住天下的流离苦楚,这才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帮着三哥安定天下。”
“剪除暴魏,安定天下,这些年也听出茧子来了。”很明显是因为伤势缘故,胡彦深吸一口气的同时便面色狰狞起来。“可见便是你,也只是想着安定天下,却因为大魏对你有恩,给了你安乐窝,所以没有想着剪除暴魏的意思……”
秦宝便要解释,却被胡彦勉力抬手阻止:“我晓得,你们有大道理,真说出来,我辩解不过,只是想借你的经历告诉张三郎,我的事情,可以比照着你当年的心思……张三郎,我比秦宝年长许多,家中妻儿老小也比他多许多,这种安乐苟且的心思,自然是他的多倍;更要命的是,司马二郎来到东都后,虽然人人都说他不能长久,觉得他没有前途,可这几年,却是东都之前十数年间最安乐的几年了……而这一加起来,便是我不愿挪动的心思,胜他当年十倍。”
秦宝当即沉默。
倒是张行装起了糊涂:“既然司马正如此正派,何妨请他将你家眷送来?”
胡彦看着张行怔了一下,不由失笑:“张三郎,你是真不懂假不懂……我壮年入东都,子女都在东都长大,东都如今又这般安乐……如今该着我走运,与你相识日久,你又不杀我,我为何要降?”
张行也笑了:“东都这般安乐吗?”
“正如秦二郎所言,一隅之地,一家之私,还是让人安心的。”胡彦认真来道。
张行无话可说,只能点头起身:“胡大哥且安歇,明日去临清关,看你自己伤势,伤势一好就回东都安乐吧!”
胡彦勉力在榻上拱手。
出了屋子,一时也睡不着,便往灯火通明的本地署衙而去,与值守在这里的许敬祖做了交代……许敬祖应下之余,却又主动提醒:“席,东都一隅之地,司马正稍作仁政,下面就死心塌地,那关西怕也如此。”
“不错。”张行点头认可。“这天底下有野心有志向的人还是少,大部分人都只是得过且过,若能稍微比之前几年过得好,便足以安下心来……然而,有曹彻在,有大魏的土崩瓦解,这几年各处都被兼并妥当,哪里过得不比前几年好?”
许敬祖到底是许敬祖,见状复又来笑:“席心里明白就好,只不过接下来各家就要大战,一大战便要消耗人心的,而咱们的人心到底比他们厚重许多……开战前席说的就极对,咱们是要开创天命的,这些人便是稍得人心,如何能与咱们比?”
张行只是点头。
道理都是道理,而且说的都极对,可仅凭道理是没法直接开创天命的,四御证道,哪个不要刀兵来决?而既到了此时,便也要把心思放在刀兵上才对。
自己如此,白横秋、司马正也如此。
就这样,到了后半夜,张行方才睡着,一觉到了上午,精神抖擞,便亲自骑着黄骠马去往前线巡查,准备收拢部队,调整战线。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河阳城大营内,已经收了神通的白横秋正在与营内诸将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军械。
“这个是雕花马面能猜到,可这个是什么?”关西宿将赵孝才不顾姿态蹲下来,拎起一个已经变形的未合拢小铁圈,面露诧异。“我做了三十年将军,未曾见过此物……是什么甲胄的装饰吗?”
周边大小将领十几个一拥而上,都来研究,可研究了半日也都摸不着头脑,便是坐在案后的白横秋也懵,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过了一阵子,还是人称辛七郎的一个中郎将远远开口:“何妨找个俘虏问问?”
“没多少俘虏,还都在河边的寨子上。”白横秋的侄女婿,监军司马张岳脱口而对。
“为何不押送过来?”白横秋冷冷来问。
张岳不敢怠慢,赶紧正色行礼:“不瞒陛下,这是因为俘虏中并无队将以上贼人,按照常例与军法,押来也无用。”
白横秋愈严肃:“两家十几万人打了三日,竟无一个队将俘虏?”
“是。”张岳愈小心起来。“陛下,杀伤是有的,而且有多处,但俘虏却无。”
白横秋面色铁青,但到底无话了。
旁边此行副帅白横元见状,赶紧在座中来劝:“皇帝何必为此小事计较,一场乱战,也没有围歼,都不好收拾战场的。”
白横秋到底给自己这个堂兄兼第一宗室大将一点面子,微微颔。
而下方赵孝才早就扔了那个环,复又拎起一个铁牌来,打量上面字迹,心中惊讶,却没有再开口。
白横秋何等修为,早就察觉,立即来问:“赵将军,不要因为我脾气就遮掩什么,我不是曹彻……经历过前朝,谁敢学他?”
赵孝才立即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将手中铁牌向前递到了御案上,语气复杂:“陛下,黜龙贼的号牌竟然做到了后备营的正卒。”
白横秋摸着那铁牌看了一眼,果然上面清楚刻着“黜龙帮众,大行台直属后备营正卒王大河”,再翻开背面,上面赫然又刻着“二七七三二二”一串数字……也是不由心惊。
下方也不由议论起来。
正在这时,外面通传,前线大将司清河到了,而司清河既入,立即恭敬下拜:“陛下,前线急报,微臣不敢怠慢,一定与陛下面告……张贼来了,其人那面红底‘黜’字旗应该是昨夜到的新温城,其左膀徐世英也来了,加上前日就参战的其右臂雄伯南,黜龙贼军事中枢已经尽数到了沁水前线,而且看样子似乎是要放弃北面部分战场,往温城城下汇集的意思。”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压不住的喧哗起来。
没办法,虽是惊叹张行来的这么快、这么坚决,却也不好多说什么,都只说温城保不住了。
“温城肯定保不住了。”白横元捏着胡子分析道。“对方既然集结,温城孤悬在敌阵后方,张行、雄伯南,魏文达也在,不晓得牛河在不在,拿下此城易如反掌……我以为,此时应该也赶紧收缩兵马,要害是控制河内城,卡住北面石山,按照原计划引他来咱们大阵当面,看他敢不敢为东都拼命?”
“白将军说得好。”窦琦插嘴道。“咱们之前就有计划,若黜龙军来的慢,就控制沁水,顶住他们,从容攻取河阳;但他既然来的这般快,就该弃了沁水,引他过河,让他们置于险地,看他们敢不敢决战……至于温城,本是乱中取的,与他便是。”
众人见皇帝点头,纷纷附和。
很快就有军令传下,让韩长眉、韩引弓两位在前线的兄弟大将收拢部队,分别往河内与石山去,同时让温城内的部队火撤离,归于大队。
安排妥当,白横秋更是亲自起身,准备往前线收拢部队,控制战线,也是防止张行聚拢高手在前线围杀关西将士的意思。
众人自然无话。
倒是出帐时,司清河竟然认出了之前帐内众将都没有认出来的那个圆环:“这是得胜环,也是许多年没见了。”
众将一起请教,更兼马上要出兵,司清河也不好卖乖,直接解释:“如镯子一般带手上的,蜀地的风俗,一般是白帝观开光后给将士的,取谐音的意思,求个战阵庇佑,得胜而还。”
众将哄然,只觉得无稽,对着这么个玩意研究半天。
更有人直接嘲讽:“给士卒做号牌还算妥当,做这个顶甚用?蜀地见在咱们这里,白帝爷还能越过咱们去庇佑他们?黑帝爷不在天上笑话?有这个铁,打几个甲片都是好的。”
众人纷纷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