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人也不是没有想法和态度的,可眼见如此,却都收敛起来。
似乎是意识到气氛不对,白横秋扫视了帐中诸人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还躺在斜榻上的年轻人身上:“如何,薛将军可有想法?”
薛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赶紧挣扎坐起身来,拱手以对:“末将以为,可以别动队袭对方侧后,末将愿意束马为先锋!”
白横秋摇头大笑,引得其余人都陪笑:“如何能让你束马作战?你舍得朕也舍不得……且休整一二,腿好了再上战场,等你在再上战场,必与你正经的三千甲骑,剩下的五十骑伏龙卫也与你做军官。”
薛仁再三谢恩,心中也的确感激涕零。
至于其余陪笑诸将,早早敛容来看,个个心中感慨——看来白皇帝也找到自己的摩云金翅大鹏了。
可能是薛仁进来之前就讨论过许久,也可能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并不着急定下下一战的方略,很快,今晚的会议就随着这个僵局结束了。
众将散去,薛仁自去休整,白横秋则留在自己的中军大帐内摆开了一盘棋——这倒不是无聊,而是说随着他的修为日益加深,尤其是大宗师的境地彻底稳固,他的弈术渐渐就有了类似于冲和道长扔木棍一样的神异,让他可以对已有的信息进行梳理,从而思考、判断出一些东西。
当然,他到底不是神仙,没法对不知情的讯息加以讨论,更不能凭空猜度人心。
譬如这一次,一开战便陷入疑难,便是他低估了黜龙军的实力以及司马正的决心。
且说,今天刘扬基的表态是没问题的,甚至是顺理成章的,因为早在这一战开打之前,刘扬基就私下找到过他反对出兵汲郡,转而建议出武关,或者干脆去弘农……一句话,避开黜龙军主力,尝试强行吞并东都。
理由也很直接,作为参与了入关前对黜龙军突袭战的一员,而且是损失最惨重的一位大将,刘扬基认定了黜龙军大势难当。用这厮的话来说就是,捣那一下不成,再来碰的时候就注定东齐西魏的格局,就要不停地打!不打个五六次十万人大战,死上几个宗师、几十个成丹凝丹,几十万个好汉,是不可能倾覆局势的,想要一战建功则是痴人说梦。
换句话说,刘扬基非但是认定了黜龙军难打,而且是非常难打,那么与其如此,不如先避开黜龙军的锋芒,从黜龙军不能及的方位夺取东都。
先打弱的,整合完力量,再来碰强的。
而回到眼下,这一战后这厮的意思也很明显,既然已经认识到黜龙军的强力,那就别多想了,就是尽量赚便宜就行了,最好是对峙个十天半月,意思一下,就转回河南去找东都的麻烦。
怎么说呢?
抛开刘扬基有被黜龙帮打怕了的因素,就目前来看,他还真猜对了。
黜龙军确实难打,这几乎使得白横秋通过击溃黜龙军继而瓦解、震慑东都军的构想一上来便落空。
正想着呢,白横秋忽然停止了自我相弈,而是放下棋子,撤下棋盘,并让亲卫上了两杯茶水……茶水泡好,一人被引到跟前,恭敬下拜行礼,却正是白氏宗族中唯一一个一开始便随他起兵的大将白立本。
白立本行礼完毕,按照对方要求坐下,喝了一口温度正合适的茶水,便立即放下,然后隔着桌案正色来言:“陛下,有件事情,刚刚大庭广众之下委实不好说,但为人臣、为军将,却又不能不说,可便是在这里说了,也还是要招嫌隙……”
“那就说嘛。”白横秋不以为意道。“咱们君臣能起什么嫌隙?”
“那好。”白立本肃然道。“陛下,黜龙军扩展到如此地步,却还足以抵挡我们,固然是他们纪律严明、将士敢战、军械齐全、后勤稳固的缘故,但除此之外,今日之战他们还有一个明显的优势……”
“你是说踏白骑?”白横秋喟然反问。“今日朕确实不该将伏龙卫浪送,但当时气血上头,虽是朕也不能冷静,何况还有薛仁这个意外收获呢?你信不信,不过一年两载,他便能成丹?而且遇到寻常成丹都能战而胜之?”
“臣信,但臣说的不是此事。”白立本也叹了口气,然后直接给出想法。“陛下,臣以为咱们的中军指挥远逊于对面的中军指挥!”
白横秋愣了一下,然后陡然失笑:“你是想说,朕的那位戎马数十年,做了多年南阳总管,一度与朕争夺白氏根基的堂兄、大英的睿王领兵部尚书,不如一个好像还不到三十岁,东境豪强出身,当了多年黑道土匪的什么……徐大郎?”
白立本愈严肃:“是,而且这正是陛下在阵前没有察觉的缘故所在……张三贼用人才之说激怒了陛下,使陛下心里蒙了障,不愿意去想此类事。”
白横秋终于敛容:“说。”
“回禀陛下,臣今日冲的猛,进入阵后,亲眼看见是将台上的人在指挥,后续在他们中军被夹碎的几军,都是将台上亲自指挥夹住的。”白立本认真道。“到此为止,或许还能归于雄伯南,乃至于说黜龙帮有一堆参军文书来做辅助,但后来我找俘虏问的清楚,一开始那一人三支箭的方略便是这徐大郎亲自推行的,包括全军的编制、后勤,都是他一力主持的大局,而雄伯南是素来不管具体军事,只做军纪与帮内处置的,可见徐大郎的这个军务总管兼大行台副指挥,乃是名副其实的……至于说归功文书与参军,那也是这个徐世英养的好参军与好文书才对。”
白横秋很明显听进去了,但却久久没有表态。
而白立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君臣二人相持片刻,白横秋忽然开口:“若是你来做这个中军指挥,能比白横元强吗?”
白立本连忙摇头:“臣殊无如此大军阵的经验,而且事到如今也不好临阵换帅的。”
“那徐大郎就有经验了?”白横秋明显不满。
白立本迟疑了一下,低头道:“臣下知道陛下还是计较张三郎中午那话,可恕臣直言,黜龙帮确系人才辈出……臣下之所以觉得那徐大郎厉害,除了之前所言那些,不也有人家这般年轻,又是第一次指挥这般大军,却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缘故吗?陛下,这个徐世英跟薛仁一样,都是个天纵之才!”
白横秋再度沉默了下去。
白立本更是头都不敢抬。
而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闻得这位大英皇帝开口:“我意已决,整备兵马,歇息三日,三日后再战,依旧以白横元为帅,以你领骑兵出沁水内侧,同时让韩长眉出沁水外侧,务必将军势伸张开来,让黜龙军南北不得兼顾!”
白立本只能应声。
当夜无话,翌日一早是更忙碌的不可开交,昨天到底是天黑,很多事情都要堆到眼下——大规模交换俘虏,清理战场,伤员进一步往后方转运。
这中间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黜龙军那边竟然主动派出了一支百余人的医疗部队,说是来自于淮上医院,愿意无偿为关西军诊治。
这让关西军上下极为震动,严词拒绝之余,却也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黜龙帮这是在示威,是在提醒关西军,他们身后还有两位大宗师没动呢!继而引了内部的大讨论,有人埋怨起了韦胜机有名无实,总是跨不出最后一步,连白三娘都过不去,而太白峰的那位不知道为什么,又不动弹,同时更多的人则觉得皇帝对几位老宗师过于防备,先不让鱼皆罗来,让吐万长论来了又放在后营,以至于白白浪费战力……这打仗呢,要全力以对的!
但也有人觉得,示威是示威,但根本不是在示大宗师的威,毕竟到了大宗师这个份上,如果修行的念想不在同一条路上,怎么可能轻易上这种双方决死的战场?所以,千金教主就是在老老实实办医院,人家指望这个成神仙呢!荡魔卫大司命或许会上阵动手,因为现在看来,黜龙帮黜吞风君一事,应该是受邀而去,算荡魔卫欠黜龙帮的,所以他们受了黜龙军一个名号,也应该会帮黜龙帮照看河北老家……这就好像太白峰那位虽然也不会轻易出来,可也会帮大英这边看顾关西而已。
那么黜龙帮送来医生,其实只是想说,他们的后勤军医保障是充足的,充足到可以分出足足百余人的军医出来,以此来示威,从而动摇关西军军心。
但也有人觉得,未必是示威,而是一种小伎俩。
因为这些军医其实是千金教主的人,千金教主指望着这个成道呢,所以是真的两边都想救,而黜龙军则是玩欲擒故纵,利用千金教主的医院在他们治下的优势,把这些医生统一安置,看起来好像是黜龙军的医生一般……就是要这些医生被关西人忌惮,继而白白丧了好多儿郎性命,而黜龙军也能多百余人的军医。
就在军中中下层被这件事情所吸引的同时,已经定下计划的关西军高层们则在关注着对面黜龙军的另一个动作。
此时,黜龙军以及后续抵达的民夫正在大举修筑营寨,营寨极其完备,木栅、壕沟、分营通道、望楼、高台,虽然都没成型,但明显一应俱全……这当然不是好事,却是意料之中,实际上,关西军的营寨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然也不会让黜龙军抢到温县了。
不过,此时关西军高层格外注意的地方,也就是营寨往两侧大河、沁水河道的延伸地区,以及这些地区再往西的延伸地区,倒是没有多少动静,只是在堆砌人工土坡而已——这当然是一种预兆,似乎是准备建立一些望楼、箭橹之类的,乃至于有建立一些分寨,但委实还好,因为这种建筑并不能阻挡大股部队,而分寨则需要中心大寨完成后才好去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