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庄深处,院落寂寂,连鸟鸣都稀绝。
厚重的门扉终日紧闭,窗外是层层把守、纹丝不动的侍卫身影,如同一圈沉默的铁壁,将这方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剪秋被允许留下伺候,但活动范围仅限于这几间屋子,且终日有陌生的婆子在一旁“陪伴”,眼神警惕。
这已非王府中的软禁,而是一座真正密不透风的牢笼。
宜修却安之若素。
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一处修行之地。此间甚至更为清净,少了王府那若有若无的窥探与时不时降临的纷扰。她依旧每夜子时打坐,引月华之精,炼玉镯之灵。无人打扰,心无旁骛,那无情道的进境竟似比以往更快了几分。
她的肌肤日益透出一种非人的莹白光泽,在暗处亦能视物清晰。呼吸变得极轻极缓,有时竟似完全停滞,吓得剪秋忍不住要去探她鼻息,指尖触及却只感到一片温润的冰凉。她不再需要寻常饮食,偶尔用些清粥小菜,也只为全了这肉身皮囊的运转,并非必需。
剪秋从最初的惊恐万状,渐渐也变得麻木而沉默。她看着主子日益脱离凡俗的样貌,看着她对自身处境真正的无动于衷,那份忠心耿耿里,不由得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甚至……恐惧。她依旧每日尝试跟着静坐,却愈觉得自己与主子之间,隔着一重无法逾越的天堑。
胤禛每隔日便会悄然前来。
他总是深夜而至,带着一身露水与挥之不去的疲惫,还有眼底那日益累积的、无法宣泄的燥郁与阴鸷。
他屏退所有人,独自走入内室。宜修通常都在静坐,或是在窗前望着那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毫无景致可言的夜空。
他有时会长时间地凝视她,试图从那张冰封雪塑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厌烦?恐惧?哪怕是对这绝对囚禁的恨意也好。
但他找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将人逼疯的平静。
他有时会强行将她拉入怀中,用近乎勒断骨头的力度拥抱那具冰冷的身躯,将脸埋在她散着冷息的颈窝,呼吸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冽如雪后空山的气息,仿佛如此才能确认她的存在,才能短暂地平复心中那噬骨的空虚与暴戾。
宜修从不反抗,也不回应。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玉雕,任由他摆布。只在被他禁锢得实在不适时,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或是用那清凌凌的、没有温度的声音提醒一句:“王爷,您扰我清修了。”
这句话,每一次都能精准地刺穿胤禛的心脏,让他瞬间从短暂的迷醉中惊醒,跌回冰冷的现实,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怒火与无力。
他开始对她说话。
说朝堂上的倾轧,说兄弟间的暗斗,说皇阿玛愈莫测的心思,说他那些不能为外人道的野心与筹谋……他像是在对着一口深井倾诉,明知得不到回应,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将那些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最阴暗的念头倾倒而出。
“……太子二哥愈不成体统,皇阿玛已是忍到了极限……老大蠢蠢欲动,老八倒是会收买人心……哼,一群跳梁小丑……”“……额娘眼里只有老十四,何曾真正为我打算过?她与乌雅氏一族,不过是将我视为巩固权势的工具……”“……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本就该是我的!只有我才能将这江山社稷打理得铁桶一般!他们懂什么?!”
他说得激动时,眼底会迸射出骇人的精光,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捏碎掌心中的柔荑。
宜修只是静静听着,眼神空茫,仿佛听到的不是足以掀起朝堂巨浪的秘辛,而是窗外风吹过的声音。
偶尔,在他停顿的间隙,她会忽然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今夜月华甚精,于修行有益。”或是:“王爷心绪不宁,肝火过旺,于寿元有损。”
每一次,都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胤禛炽热躁动的情绪上,让他瞬间僵冷,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荒谬感。
他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来到这里,越来越依赖这片冰冷的“寂静”。在外,他是冷面无情、步步为营的雍亲王;只有在这里,在这个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得不到回应的女人面前,他才能撕下所有伪装,暴露出内心最真实的焦灼、野心、与脆弱。
这是一种病态的依恋。他心知肚明,却无法戒断。
他甚至开始带来一些东西。
先是几件华美却依旧素净的衣袍,被宜修一眼扫过,便让剪秋收入箱底落灰。后来是一些珍稀的古玩玉器,甚至包括一尊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观音像,宜修的目光在那观音慈悲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淡淡道:“泥塑木雕,妄受香火,徒惹尘埃。”
最后,他几乎是赌气般地,命人将府中暖房里精心培育、刚刚绽放的第一批绿萼梅折了几枝送来。那梅花玉蕊冰瓣,清冷孤傲,幽香暗浮,在他看来,像极了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