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透骨的,从四肢百骸深处漫上来,带着一种血液流干后的空洞。程少商猛地睁开眼,胸腔里堵着的那口浊气骤然吐出,激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眼前是熟悉的、却早已湮灭在记忆深处的帐幔顶,绣着略显稚嫩的缠枝莲纹,空气里弥漫着程府常用的、带着一丝甜腻的暖香。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所及,是屋内熟悉的陈设——那张她亲手改造过、带着隐蔽小抽屉的榉木梳妆台,那扇她嫌光线不足而央求匠人开大些的支摘窗,窗外,一株老梅的虬枝探进来,疏疏落落挂着几个残萼。
这是她的闺房。程家尚未倾颓时的闺房。
她抬起自己的手,指尖纤细,带着少女的圆润,皮肤是健康的莹白,而非阿父未归前那般瘦骨嶙峋、遍布冻疮与细碎伤口的可怖模样。
“女公子,您醒了?”帐外传来一声带着睡意的、娇俏的少女声音。
程少商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绿色襦裙的小婢女正揉着眼睛掀帘探看,是莲房。此刻的莲房,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神清澈,全然不似后来那个陪她在冷宫煎熬、最终病饿而死的枯槁妇人。
“什么时辰了?”程少商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却又奇异地糅合了一丝属于少女的清亮。
“回女公子,刚过卯时三刻。”莲房答道,手脚麻利地挂起帐幔,“您昨夜睡得不安稳,可是又梦魇了?要不再歇息片刻?今日夫人那边传话,说是要考较您和姎姎女公子的《女诫》呢。”
《女诫》。程姎。
这两个词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程少商的脑海,将那些混沌的、不敢置信的念头瞬间钉死,转化为一种尖锐而清晰的真实。
她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回到了她命运尚未急转直下,却已初现端倪的时刻。
前世的画面疯狂涌现,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母亲萧元漪那永远带着失望与挑剔的眼神,堂姐程姎温顺得体衬托下的她的顽劣不堪,与凌不疑那场始于上元灯节惊艳、终于鲜血与背叛的错付情深,还有那漫漫长夜,冷宫里蚀骨的寒冷和绝望……
痛吗?自然是痛的。那是一种被至亲至爱之人联手推入深渊的、碾碎灵魂的痛楚。恨吗?似乎也恨过,恨意曾如毒火般灼烧她的五脏六腑。但此刻,在那剧烈的情绪翻涌之后,沉淀下来的,竟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决绝的清醒。
她不要再那样活了。
绝不。
“伺候我起身吧。”程少商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声音平静无波,“《女诫》……呵,背与不背,于我又有什么分别。”
莲房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家女公子,总觉得女公子今日醒来后,有哪里不同了。眼神不再是往日那般或狡黠灵动、或带着叛逆倔强,而是沉静的,深不见底的,像一潭结了薄冰的湖水,看不透内里。
梳洗完毕,程少商选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长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她对着铜镜看了看,镜中的少女眉眼依稀还是旧时模样,只是那眼神,已隔了生死,淬了冰火。
“走吧,去给母亲请安。”
程家的厅堂内,气氛一如既往地带着某种无形的紧绷。
萧元漪端坐主位,穿着一身绛紫色常服,容颜依旧美丽,眉宇间却惯常地凝着一抹严苛。程始坐在一旁,看着女儿进来,脸上露出憨厚而略带局促的笑容。下,坐着仪态端庄、低眉顺眼的程姎。
“给阿父、阿母请安。”程少商规规矩矩地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客套。
萧元漪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身打扮,太过素净,失了官家女郎应有的气度。她未及开口,程始已经笑着打圆场:“嫋嫋来了,快坐下,可用过朝食了?”
“谢阿父,用过了。”程少商垂眸,在程姎对面的位置坐下,眼观鼻,鼻观心。
萧元漪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每日例行的“训导”:“昨日让你们熟读的《女诫》第七章,可都记住了?姎姎,你先来背。”
程姎应声而起,声音温婉,一字不差地将第七章流畅背出,期间还夹杂着几句得体的释义,引得萧元漪微微颔,目光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赞赏。
“嗯,姎姎进益了,可见是用心了。”萧元漪语气缓和,转向程少商时,声线便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少商,你呢?”
程少商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母亲:“回阿母,女儿愚钝,尚未背熟。”
萧元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尚未背熟?我昨日分明叮嘱过!你整日里都在做些什么?莫非又去鼓捣那些不入流的木工瓦匠之事?身为程家女郎,不知修身养性,恪守女德,终日与斧凿刨锯为伍,成何体统!”
这些话,与前世的无数个清晨重叠,一字一句,都曾是扎向她心口的利刺。曾经,她会委屈,会不服,会试图辩解,会渴望从那冰冷的训斥后看到一丝属于母亲的温情。但此刻,她只觉得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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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深入骨髓的乏味。
她不再期待,也不再渴望。既然卖力讨好,费力又少功,那便不必讨好了。
程少商缓缓站起身,没有像往常那样梗着脖子顶撞,也没有委屈地红眼眶,只是用一种近乎淡漠的语气说道:“阿母教训的是。女儿资质平庸,于诗书上确实不开窍,强求无益。既然于此道无甚天分,倒不如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她顿了顿,在萧元漪错愕的目光中,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厚厚的帛书,双手奉上:“这是女儿近日绘制的‘龙骨水车’改进图样,并附有详细的营造法式。听闻京郊良田常因灌溉不便而收成欠佳,此物或可解些许燃眉之急。女儿愿将此图献与朝廷,也算是……尽一份心力。”
厅堂内霎时一片寂静。
程始瞪大了眼睛,看着女儿手中那卷看起来就极为复杂的图纸。程姎也掩住了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萧元漪更是愣住了,她预想了女儿的各种反应,顶撞、沉默、哭泣……唯独没有眼前这一出。
“你……你说什么?水车?”程始率先反应过来,带着几分好奇,“嫋嫋,你何时懂这些了?”
“不过是平日胡乱琢磨,偶有所得。”程少商语气依旧平淡,“阿父若觉可行,不妨代为呈送工曹,或可请大匠一观。”
萧元漪的脸色变了又变,从错愕到惊疑,再到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她不懂这些工器之术,在她看来,这不过是程少商又一次的“不务正业”,甚至是一种对她权威的公然挑衅!用这种“奇技淫巧”来逃避《女诫》的考较?简直荒谬!
“胡闹!”萧元漪猛地一拍案几,“程少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朝廷工曹,岂是你一个小女子能妄议的?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搪塞父母,你……”
“阿母,”程少商打断了她,目光清凌凌地看过去,那里面没有畏惧,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此物是否上得台面,是否于国于民有用,自有精通此道的能工巧匠评判,自有陛下圣裁。女儿只是尽己所能,献计献策罢了。总比……死背几句于我、于程家、于天下都无甚用处的《女诫》,要来得实在些,不是么?”
“你!”萧元漪气得胸口起伏,指着程少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从未见过女儿这般模样,那种疏离的、仿佛置身事外的冷静,比任何顶撞都更让她心头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