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大胜第三十七日,西境断城烽火台】
捷报的余温尚未散尽,一股无形的寒流却已悄然侵蚀了西境最为坚固的防线——人心。
断城烽火台,凌晨。风不再是单纯的风,它像一把把用了太久、刃口翻卷的钝刀,反复切割着饱经风霜的城墙,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嘶哑摩擦声。而被风卷起的沙砾,也不再是自然的尘土,它们仿佛变成了无数细碎的、带着恶意的牙齿,孜孜不倦地啃噬着砖石,也啃噬着守卒们早已紧绷的神经。
一名年轻的守卒蜷缩在冰冷的垛口下,双臂紧紧抱住膝盖,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他的瞳孔涣散,倒映出的并非眼前的黑夜,而是昨夜那场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梦魇:
他看见慈祥的母亲站在熟悉的灶台前,背影依旧温暖,可当那口铁锅的锅盖掀开,里面翻滚的不是热汤,而是无数只苍白浮肿的人手,扭曲着、伸展着,带着淋漓的汁液,直直伸出锅沿,朝着他的脖颈掐来!
他看见昔日并肩作战、已然牺牲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地从沙地里艰难地爬出,他们没有面容,平滑的皮肤上只余一张不断开合的嘴,用空洞而执拗的声音反复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为什么是你?”
他最恐惧的,是看见了自己——镜中的自己,穿着敌人那标志性的、带着倒刺的漆黑铠甲,手中提着滴血的弯刀,而那温热的、不断从刀尖滴落的,赫然是他自己的鲜血!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令他窒息。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枚悬挂在烽火台中央、由格物院特制、本应散安定心神力量的“清心铃”。铜铃静静地悬在那里,铃舌完好无损,可偏偏,它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那沉默,比任何噪音都更令人绝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不仅扼住了守卒的喉咙,也同时扼住了这枚法器的“喉咙”,连带着将所有求救的意念,都化为了无声的窒息。
【战后第三十八日,一支特殊的队伍抵达断城烽火台。】
他们并非驰骋沙场的锐士,也非运筹帷幄的谋臣,他们隶属于一个崭新的机构——青鸾卫·战后心灵重建司,内部代号“沙铃署”。他们的武器,不是刀剑弓弩,而是更为微妙难言的人心与技艺。
为者是青鸾卫统领清曦,她身着素雅的青灰色劲装,面容温婉,眼神却清澈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她步履轻盈,说话时语调柔和如春日暖风,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关键处,如同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下刀精准,只为切除病灶。
跟在她身后的副手明月,气质截然不同,她总是微微低着头,似乎不愿与人有过多眼神接触,显得有些社恐,但偶尔抬眼时,那目光中的犀利与不时蹦出的、一针见血的毒舌吐槽,往往能瞬间拆穿最复杂的幻象伪装,她是“记忆织匠”,擅长修补与重构。
抱着一个造型精巧、宛如巨大风鸟巢穴的铜制装置的,是后勤技术官蓝璃。她是个机械宅,整日与图纸、零件为伍,却偏偏怀着一颗少女心,能将冰冷坚硬的铜人板,改造成眼前这个散着柔和光芒、内悬轩辕金屑的“清心铃·衍”。
走在队伍边缘,耳朵微微颤动,仔细倾听着风声中每一丝异样的,是外勤专员黎莺。她曾混迹于边陲,甚至与盗匪为伍,如今却是“沙铃署”不可或缺的“沙语者”,她能从那呼啸的风沙中,分辨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低语”,如同一位为沙暴翻译的使者。
最后一位是新人灵鹊,她背着画板,手持特制的画笔,神情有些怯生生的,却是独特的“心灵画师”。她的画笔如同医生的听诊器,能触及他人内心深处无形的恐惧,并将其具象化为画作,然后,再亲手将其撕毁。
清曦缓缓蹲下身,她的目光与那蜷缩的守卒齐平,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平等的关切。她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到守卒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背,声音低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不是风在嘲笑你…是你自己在哭泣。只是这哭声太沉重,太悲伤,你不敢听,于是风…才替你出了那种扭曲的笑声。”
守卒仿佛被说中了心事,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然而泪珠刚刚滚落脸颊,就被夹杂着诡异能量的冰冷沙粒瞬间冻结,化作细小的盐晶挂在脸上,带来刺痛的寒意。
清曦没有再多说安慰的空话,她只是侧过头,对灵鹊递去一个眼神:“画下来。把他看到的,感受到的,都画出来。然后,我们撕了它。”
灵鹊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她甚至不需要守卒描述,只是将画笔的尖端轻轻虚点在守卒的眉心。奇异的能量流动,守卒脑海中那些恐怖的景象——无脸的亡魂、化作怪手的母亲、身着敌甲的自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迅在灵鹊铺开的画纸上凝聚、显形,构成一幅混乱而充满绝望气息的画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画成的瞬间,灵鹊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抓住画纸边缘,“嗤啦”一声,将其撕成两半,再撕,直至成为无数碎片。她将碎片抛向风中,破碎的画像立刻被呼啸的沙尘卷走、消散。也就在这一刻,那守卒一直涣散空洞的瞳孔里,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泛起了一丝名为“清醒”的涟漪。
明月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飘散的纸屑,习惯性地毒舌道:“撕张画当然容易,纸又不会喊疼。难的是撕掉那些刻在脑子里的记忆…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认真,“正因为难,做成了,才有意义。”
黎莺独自登上烽火台最高处,迎着凛冽的风沙,闭上眼,极力伸展着自己的感知。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她脸色一变,猛地睁开眼睛,朝着下方喊道:“风变了!它在说…‘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的家,永远都不是…’”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更深的凝重,补充了那隐藏的后半句:“…但风的下一句是:‘你们记忆里的那个家,早就被我用黄沙,深深地埋在了下面,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恶毒的低语如同瘟疫般在心网中蔓延,刚刚稍有平复的守卒们,脸上再次浮现出动摇与痛苦之色。
“不能让这鬼风继续蛊惑人心!”蓝璃抱着她那“清心铃·衍”冲了上来,她快调整着风鸟巢的角度,将其对准风声最凄厉的方向,用力按下了底座的一个机括。
顿时,一阵奇特的混合声响从鸟巢中传了出来——有婴儿清脆响亮的啼哭,有锅铲与铁锅碰撞翻炒的忙碌声音,还有母亲温柔哼唱着不知名摇篮曲的悠扬调子…这是“沙铃署”提前收集、整理的,来自天南地北的、最平凡却最能代表“家”的声音合集。
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温暖的声音突兀地插入到那充满恶意与绝望的风声中,仿佛在死寂的荒原上投下了一块巨石。风声明显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和混乱,就像一个正在大放厥词的人突然被噎住,那持续不断的低语被打断,变成了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杂讯,而由低语构筑的恐怖幻象,也随之开始明灭不定地闪烁起来,威力大减。
黎莺抹了把额头上不知是冷汗还是融化的雪水,长长舒了口气,带着几分后怕和调侃道:“好家伙…原来这妖风,也会‘社死’啊?”
真正的反击,由明月主导。
她站在烽火台中央,展开了那卷并非用于记载地理,而是用于承载情感的“记忆共享卷轴”。卷轴之上,没有战术符号,没有敌我标记,只有一幅幅由星纹之力勾勒出的、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动态画面:
那是军中一位头花白的老卒,在想象中回到家乡的小河边,将一艘载满思念与和平祈愿的纸船,轻轻放入清澈的流水;
那是远在后方的一位盐女,在皎洁的月光下,不是缝补破损的战袍,而是为一套崭新的、象征着战争结束的常服,绣上祝福的花纹;
那是启明城学堂里,一群稚气未脱的少年郎,正在朗声诵读《大秦宪章》的第一节,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看清楚!你们日夜守卫在这里,不是为了守护一片荒凉的戈壁,一座冰冷的石台!”明月的声音因竭力呼喊而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你们守护的,是通往这一切的——‘家门口’!是让这些画面变成现实的,那条唯一的归途!”
她本以为需要更多的激励,却听到人群中,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用力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吼道:“说得对!那咱就把这‘家门口’,再守得宽敞点儿!大到能装下整个西境的安稳!大到能让所有想回家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地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