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晚上吃过饭,坐在大门檐下纳凉,望着天色缓缓昏黑时,刘明现停在远处踱步,虽然他及时刹车没有靠近,却还是让秦月瞧出端倪。
“大哥好像是想找你,在那边晃好久了,你要不要去看看。”秦月摇着蒲扇若有若无地挥动,蚊香的烟气四散。
罗学云眼神犀利,远比秦月更早现刘明现的存在,故意装作看不见而已,白天的事晚上就过来,这也太沉不住气。
“不管他,有事会过来的。”
刘明现晃荡许久,始终没看到罗学云有什么动作,而后吃过饭的邻居亲戚逐渐开始压马路,带着孩子聊闲篇往罗家门口游荡,更是不敢上门,悄无声息退去。
入夜,闹腾一天的俩孩子哄睡着,秦月就轻声细语挑起话题,打算开解丈夫。
“公司有什么事吗?你为什么不愿见刘明现。”
“没事。”罗学云平静道,“我不是不想见他,而是他没来见我,无论公事私事,需求帮忙还是别的什么,总要别人先开口,你情我愿才好,否则上赶着嘘寒问暖,未免自讨麻烦。”
秦月道:“我向来不过问青云的事,也不会扯你的后腿,但是啊,你有什么不快不跟我倾诉,非要一个人扛着,那要这个家有什么用?当摆设还是作负累?爹、老叔这样传统习气的人,有啥困难还会跟媳妇商量呢,偏你不能,偏你有本事。”
罗学云轻叹道:“我真没把这些东西当回事,就是有些许不舒服,说了除了添加你的负担,也没什么用。”
“你不要预设立场,在你的角度就断定别人怎样怎样,你不跟我说怎么知道我没用,没有解决办法,怎么知道会添加我的负担,而不是解决你的负担。”秦月哼道,“你这人恁独!”
罗学云心知秦月是为了帮他排解苦闷,可仍旧忍不住苦笑,断断续续将事情讲了。
秦月若有所思,道:“陈嘉乐说得很对,我也想问你个问题,你究竟是为青云公司那些阴阳怪气,抱怨不满的人愤怒,还是痛惜刘明现辛大树这些人不争气,抑或者公司上下都不争气,不理解你的苦心?”
“我不知道。”罗学云长唉了一声,道:“不过,确实感觉像个大家长,辛辛苦苦到外面挣钱,希望家庭条件越来越好,结果回来一看,孩子们在家天天吵架,指责有些兄弟干得少,拿得多,叽叽歪歪不说,还暗地煽风点火,败坏风气。”
“也不怜惜大家长辛苦,只顾自己碗里的,还要盯着锅里的?”
“是这意思。”
秦月微微摇头,道:“你就不应该经商,当个农民,当个大夫都比当商人好。”
罗学云愕然:“为啥?青云优选这么大的盘子,我都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福及千家万户,上头表扬,下面感谢,中间一堆人崇拜,带动地区经济展,引领社会公益事业,名利双全,还不算行?”
“行,当然行,但问题就在于名利往往不能双全。”秦月道,“你喜欢读书,该知道华夏传统道德讲究淡泊名利,若是一个人有钱,他最好的名声应该是散尽家财,扶危济困,一个人没钱,最好的名声就是囊萤映雪,牛角挂书,有钱人和大好人未必水火不容,但要和谐统一,还是很难的。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大家讨论他的名声,除了伟大的家国情怀,同样突出从小贫穷苦读,做宰相后富裕,却不贪恋钱财,把钱用作家乡教育、贫民救助。
你用的方法也没比人家高明多少,无非是古今情况稍有差异,人家把财产放到族中公有,你就把青云变成职工持股,人家资助范家人读书、贫困救助、婚丧嫁娶之类的,你也捐建教学楼、助学金、关爱贫困户和老人。”
罗学云默然道:“或许古今正道,殊途同归吧。”
秦月道:“我没有否定你不对,也没说青云有什么问题,只是想告诉你,哪怕你散尽家财,也会跟范仲淹一样,只能惠及少数人,想要所有人都念你的好根本不可能,即便是在青云公司内部,也休想所有人都跟你一条心,凡有什么事,都替你着想,为你开脱。
或者,我再说明白一点,青云是家商业公司,无论挣来的钱怎么花,要目的是盈利,这是改变不了的铁律,在经营过程中,难免有人不满,这些人包括客户、合伙者甚至青云职工,甚至说来,你投向公益的钱,有一部分也是在填平这些不满,然后才有额外收益。
这种状况,不是你把青云变成大家的就能解决,现在有人埋怨你把青云的好处让给外人,只不过是毛熊出口带来的增长有个突然明显的变化,给大家惊着了,不满一下子积聚起来,借着由头泄。没有这种增长,没有明天罐头做靶子,同样会有人抱怨。
比如说,青云凭什么要把辛苦挣的钱,动不动就捐出去,青云自己能做的生意,凭什么要扶持别人来做,青云招收职工,凭什么黄岗叶岗张岗的多,这些都是因素,只不过公司有一大帮人享受到这种好处,赞同你的做法,没让它扩大声势。
和尚分粥自古都是难题,圣人都不能让众生平等,凭什么你能?
此外还有个问题,你都快走火入魔。
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商人就要牟利,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即便是街头巷尾挑担卖针头线脑的贩子,都不讳言这种企图,偏偏你要欲盖弥彰,仿佛青云不是为了挣钱,而是让家乡、让乡亲过上富裕日子一样。
所以你想要清名好名,希望村里夸你,村人夸你,地区夸你,地区人夸你,甚至领导夸你,外面人也夸你,都到一种极端的程度,公司稍微有些风波,你就想赶紧解决,堵住他们的嘴,叫他们无话可说,不再背后辱骂你。”
罗学云都有些流汗了,但秦月还在说,而且越说越激动,有种渐入佳境的感觉。
“再说最后一件事,你让青云员工持股,嘴里说着希望他们能把公司当家,有能力独立经营企业,即便没有你也能大步向前,但是实际经营中,你还是压制袁晓成钟乐,甚至新人的冒头,只让他们做执行,按照你的要求你的计划完成任务,这不是当婊子还立牌坊,既要又要么?
扶持厂的事,既是青云重大战略,又事关职工利益分配,职工别说满腹牢骚说酸话,就是不看你的面子,要公司解释,你能不解释么?你不解释就是挂羊头卖狗肉,激励股份不是股份,职工持股不等同职工所有,你解释就是退让,该放手让其他人对整个公司的运营,提出意见甚至决策。
那么,问问你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难道我做错了,不应该分股么。”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若是青云不改,同样会有别的问题,比如没有现在这么强的凝聚力,没有全员为厂努力奋斗的积极性,没有把青云当家的骄傲自豪。甘蔗没有两头甜,你不能既要又要。”
房间陷入沉默,只有风扇轻飘飘的转动声以及孩子的呼吸。
秦月的意思非常明白,名利乃世俗毒药,休想不沾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而罗学云自己呢,有些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的绵软,前身老实,己身也因为读书工作的经历,一直在规矩里打滚,不喜欢做出格的事,若换作旁人,不说别的,就是幺弟这种性情,掌握他的优势,恐怕早就不管不顾,挣得金银满屋、三妻四妾、富名远播。
他没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所以忍耐父母,收敛感情,希望自己有个安定的家,孩子也能有;他曾受过邻里的帮助,度过艰难时光,爱屋及乌把这份感情带到这个世界……当真是经历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
“秦老师,你给我拿主意吧,我听你的。”
“人生大事,终究要顺自己心意。”
“我心太乱,拿不定主意。”
“以赚钱而言,你在外对优选、雷云、联合家电投入不少,在内也给乐进商业街、温正堂、文具厂多有扶持,单论资产,没有青云也不妨事,但若论事业而言,这些东西都是别人在做,你最多是指导。
别人提起优选的成功,最多说你眼光好,有魄力,很难说你有本事,可青云的成功,谁都不能否认你的影响,是你一手把他带大,在内团结职工,在外争取支持,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每年出差十之八九为青云,只有一星半点兼顾优选雷云。
你还没三十,若是让你卸掉总裁之位,从台前走到幕后,把青云的成功交给别人,别说你不甘心,我都替你难受,孩子眼看养大,要替父母争光了,突然跟别人姓,叫别人爸妈,试问天下人谁受得了?你替青云呕心沥血的付出,难道只是在青云光荣墙上,留上一个名字么。”
秦月沉沉道:“袁晓成白璧微瑕,田秀禾才能堪忧,钟乐心机深沉,罗学杨中正平和,都不是能把握住青云未来的人,你若放手,青云必乱,别说成为世界知名品牌,三五年忽然倒闭都不是没可能。”
“若要捏住青云,就不能顾及名声,讨好所有人?”
“是。”
罗学云道:“我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