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他正与黛玉在院中对弈,小厮匆匆而来,面带焦灼,见到玄明,欲言又止。
玄明落下一子,不悦道:“何事?”
小厮这才上前,压低声音禀报:“主子,北静王已连续半月每日都来凝香院,定要求见您一面。您若再不回去主持大局,只怕丶只怕那位爷,真要把咱们凝香院给拆了。”
玄明不由懊恼,该死的水溶居然打扰他。
目光扫过棋盘上已是回天乏术的败局,只得投子认负。
他起身,整理了下微皱的道袍,小心翼翼开口:“小姐,今日正值中秋灯会,街上很是热闹,可愿随我一同去逛逛?”
黛玉略一思忖,道经已抄录完毕,祈福半月之期也已满,是时候回府了。
她便颔首浅笑:“那便有劳玄明哥哥了。”
京城中秋的灯会果然最为热闹。
华灯初上,十里长街火树银花,游人如织。
不久後,玄明与黛玉二人便出现在这繁华闹市之中,虽然头戴垂纱帷帽,但那通身的清贵气度已足够引人遐思。
走在她身侧的玄明,更是惹人注目。
他一身寻常青灰道袍,那双天然含情的桃花眼,在璀璨灯火映照下,流转着比星辰更璀璨的光彩,只有看向身侧之人时,才会沉淀下难以言喻的温柔。
二人行走其间,虽无言语,却自有难以言喻的和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暗叹好登对。
黛玉于花灯摊位前驻足,精心挑选了莲花水灯,执笔凝神,将心中所愿细细写在小小的笺纸上。
转而又行至河边,俯身将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指尖触及微凉的河水,亦如她此刻难宁的心绪。
她闭目合十,默默祈愿。
忽然,夜空中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擡眸只见万千烟花骤然绽放,霎时将夜幕染得流光溢彩,人群亦同时传来惊呼声。
也正是在这片喧闹的华彩之下,一道熟悉至极,清冷中隐含温润的声线,毫无预兆地落入她耳中:“许的什麽愿?你的愿望要说出来才能灵验。”
黛玉猛地回眸,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灯火阑珊处,来人长身玉立,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她的身侧,注视着她那盏越漂越远的莲花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流光溢彩的光芒落在他身上,照亮他清绝的眉眼。
十六岁的少年,是为皇子亦位极人臣。
许久未见,昔年冰雪般的轮廓被南疆的风霜磨砺得更加深刻,带着触碰不及的冷冽。
唯有在垂眸看向她时,那眼底深处的寒冰悄然融化,漾开真实的暖意。
见他安然无恙地站在眼前,黛玉高悬了半年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实处,喃喃道:“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栾序自然明白她未竟之言。
他没有追问,只是自怀中取出细布小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只银镯。
那银镯做工极为精巧,是以极细的银丝盘绕出凤凰的纹路,虽为银饰却流光溢彩。
又见他执起她的手,小心地将银镯为她戴上。
“从南疆给你带的。”他声音低沉:“那边多是苗人,擅制银饰,风土人情与扬州丶京城都截然不同。”
此间所有的璀璨灯火,似乎都在他深邃的眼里跳动。
在这个应当团圆的日子里,他缓缓说起南疆的见闻,说起苗岭终年不散的云雾,说起依山而建的吊脚楼,说起月色下山间传来的清亮飞歌,说起银饰匠人如何一锤一錾,在冰冷的银料上绽放出凤凰涅盘般的花纹。
“然後呢?”
小姑娘听得入神,身子不觉微微前倾,石榴红的裙裾在身下铺展开,如天边流霞,腕间新戴的银镯随之滑落半寸,凉凉地贴着手臂:“见了那样多的新鲜景致,可曾…可曾遇上什麽特别的人?”
空气里暗香浮动,是她妆奁里常用的茉莉头油的清香。
黛玉这时才察觉到,哥哥周身的气息格外清爽,发丝微潮,定是回来沐浴更衣後,才匆匆来此寻她的。
正当她因为这细微的发现而恍神之际,眼前的少年忽然毫无预兆地俯身靠近。
比回话更先落下的,是他尚未完全干透的几缕墨发。
如初融的山泉,轻轻拂过她的面颊与耳际。
黛玉的呼吸骤然停滞。
她看见他低垂的浓密睫毛,在挺直的鼻梁上投下细密的阴影,也看见他紧抿的唇线勾勒出如苗岭远山般清隽的轮廓。
“特别的……”
少年擡手,极为自然地从她发髻间取下一片银杏叶。
他的声音沉在咫尺之间,带着如同南疆酉水河般的温润:“遇见了在河边放灯的小姑娘。”
他的尾音,悄然消散在头顶烟花绽裂的声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