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云雾总比别处更沉些,像是浸了百年的墨,泼在黛色的山骨上,连风穿过松林时都带着几分滞涩。陆景行站在问心崖的崖边,指尖捻着一枚早已枯透的松针,指腹的薄茧蹭过针尖的断口——这是他踏上修仙路的第一百年,也是他第三次站在这崖前。
崖下没有底,只有翻涌的白茫,那是青崖秘境的“道障”,百年间不知有多少修士在此停步,或被幻象吞噬,或因道心不坚原路折返。陆景行的道袍沾着山巅的霜气,领口绣着的“清玄”二字已有些褪色,那是他入门时师父亲手绣的,如今师父坐化已三十年。
“陆师兄,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身后传来师弟苏砚的声音,少年捧着一个乌木盒,指尖微微颤,“掌门说,若此次仍过不了问心崖,你这百年修为……怕是要折损大半,回返筑基了。”
陆景行没有回头,目光仍落在崖下的白茫里。他记得第一次来问心崖是五十年前,那时他刚结丹,意气风,总觉得“问心”二字不过是宗门设下的考验,凭着一腔热血便能闯过。可那日他刚踏入道障,便见着了故里的炊烟,年迈的母亲站在柴门前唤他,说“阿行,别修仙了,回家娶媳妇吧”,他竟在幻象里驻足了三个时辰,若不是师父强行破障将他拉出,此刻早已成了崖下的一缕残魂。
第二次是二十年前,他修为精进至金丹后期,自觉道心已坚,却在道障中见着了当年与他一同入门的师妹林清婉。那年秘境试炼,林清婉为护他挡下致命一击,魂飞魄散,他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看着她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怨怼,只有一句没说出口的“陆师兄,我等你结婴”。就是那一眼,让他在幻象里疯魔了七日,醒来时金丹险些碎裂,休养了整整五年才缓过来。
“我知道。”陆景行终于转过身,接过苏砚手中的乌木盒。盒子里是三枚“醒神丹”,是掌门耗费十年修为炼制的,能在道心即将溃散时拉人一把。他指尖摩挲着丹盒的纹路,忽然笑了笑:“当年师父说,修仙者求的是长生,可若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长生又有何用?我那时不懂,如今倒有些明白了。”
苏砚看着他鬓角悄然生出的几缕白,鼻尖一酸:“师兄,你已经守了百年了。清玄门这些年人才凋零,若你……”
“别多言。”陆景行打断他,将醒神丹收入怀中,“替我告诉掌门,若我三日未归,便将我的丹房拆了,里面的那株‘凝魂草’,留给你炼丹用。”
说罢,他不再停留,纵身跃入了问心崖下的白茫。
身子下坠的瞬间,没有预想中的失重感,反而像是落入了一汪温水中,四周的白茫逐渐散去,眼前浮现出熟悉的景象——清玄门的练剑坪,晨光正好,少年时的他正握着一把木剑,笨拙地跟着师父练剑,汗水顺着额角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阿行,剑要稳,心要静。”师父的声音从旁传来,老人穿着洗得白的道袍,手里拿着一根竹杖,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腕,“你这性子太急,以后修道,怕是要栽在‘急’字上。”
陆景行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幻象,喉咙紧。这是他入门的第三年,那时他刚失去双亲,一心想快点变强,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却忘了师父常说的“欲则不达”。
幻象流转,画面突然切换。练剑坪变成了幽暗的秘境,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林清婉的身影挡在他身前,背后插着一柄淬了毒的魔剑,鲜血浸透了她的浅紫色道袍。
“陆师兄,快走!”林清婉的声音带着颤抖,却仍死死咬着牙,将他往身后推,“我已引动本命精血,能拖住他们片刻,你带着宗门的密信回去,别让我白死!”
陆景行看着她苍白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当年的他,确实走了。他抱着密信,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秘境,后来他成了清玄门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可每当想起林清婉最后望向他的眼神,他便觉得那金丹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日夜难安。
“若重来一次,你会留下吗?”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分不清是幻象还是自己的心魔。
陆景行看着林清婉逐渐倒下的身影,脚步像是灌了铅。他无数次在梦里问自己这个问题,若当年他留下,或许能和林清婉一起战死,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背负着愧疚活了三十年。可他也知道,那时的他若不带着密信回去,清玄门会有更多人死于魔族之手。
“我会走。”陆景行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坚定,“但我会回来,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会回来带你走。”
话音落下,眼前的幻象像是被打碎的镜子,片片碎裂。紧接着,画面又变了——这次是师父的闭关室,老人盘腿坐在蒲团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那时师父已到了坐化的边缘,却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一枚“固心丹”塞到他手里。
“阿行,百年之内,你若过不了问心崖,便服下这颗丹,放弃结婴,做个逍遥的筑基修士吧。”师父的手很凉,眼神却很温和,“修道不是钻牛角尖,执念太深,反而成了道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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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景行看着师父的脸,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他一直以为,师父希望他成为清玄门的支柱,所以他拼命修炼,哪怕一次次在问心崖前碰壁,也不肯放弃。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师父从未要求他必须如何,只是希望他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别在追求修为的路上,丢了自己。
“师父,我错了。”陆景行跪了下来,对着幻象中的师父磕了三个头,“我一直以为,百年修为是为了宗门,为了那些逝去的人,却忘了,最初修仙,只是想守护身边的人,只是想让自己有能力,不再看着重要的人离开。”
他的话音刚落,整个幻象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四周的白茫再次涌来,将他包裹其中。这一次,没有熟悉的人影,没有过往的画面,只有一片纯粹的空白,耳边传来清晰的“道音”,像是天地初开时的低语,又像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陆景行,你所求之道,究竟是什么?”
道音盘旋在耳边,陆景行闭上眼,百年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闪过——从故里的少年,到清玄门的弟子,从第一次握剑的笨拙,到金丹大成的意气,从林清婉倒下的身影,到师父坐化的模样,从问心崖前的两次失败,到此刻的第三次尝试……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一直执着于“百年内结婴”,执着于“通过问心崖”,不过是将这些当作了证明自己的方式,当作了弥补过往遗憾的手段。可真正的“道”,从来不是向外追求的证明,而是向内坚守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