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云雾总比别处更稠,像是被山魂揉碎的棉絮,终年缠在七十二峰的腰际。沈砚站在问心崖的石阶下,指尖捻着一枚泛着青晕的槐叶——这是他入山时,掌门真人亲手递来的信物,如今叶脉间的灵光已淡得几乎看不见,恰如他体内流转了整整一百年的灵力,卡在筑基后期的瓶颈上,进退两难。
“沈师兄,时辰快到了。”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试探。
沈砚回头,见是今年刚入门的小师妹苏晚,一身月白道袍衬得她脸颊愈莹白,手里捧着个朱漆托盘,上面放着三炷半燃的沉香。这是百年一度“问道试炼”的规矩,凡入山满百年、修为滞涩者,需持掌门信物登问心崖,以沉香引动崖壁上的“百年灯”,灯亮则道途通,灯灭则需再候百年。
“多谢苏师妹。”沈砚接过沉香,指尖触到托盘边缘的凉意,忽然想起一百年前自己刚上山时的模样——那时他也是这样跟在师兄身后,捧着同样的托盘,看崖壁上的灯火明灭,心里满是“百年后定要让灯盏为我长明”的少年意气。
可百年倏忽而过。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掌心的纹路比当年深了许多,指节处还留着早年斩妖时留下的浅疤。这一百年里,他走遍了青崖山的每一寸土地,从寒潭底的冰魄草到断魂谷的噬魂花,凡能助修为精进的灵物,他几乎都寻过;掌门亲授的《青冥诀》,他已背得倒背如流,甚至能指出典籍中三处隐晦的注解——可筑基后期到金丹的那道门槛,就像问心崖顶的云雾,明明看得见,却怎么也摸不到。
“沈师兄,”苏晚见他出神,小声补充道,“掌门真人说,今年的百年灯……好像和往年不太一样。”
沈砚挑眉:“哦?怎么个不一样?”
“前几日我随师父来崖下清扫,见崖壁上的灯盏多了三盏,而且……”苏晚的声音压得更低,“有两盏是灭的。”
问心崖的百年灯,自青崖山立派以来便存在,每盏灯对应一位入山百年的修士,灯芯是修士的一缕本命灵力,灯油则是岁月沉淀的道韵。历来只有“待燃”与“长明”两种状态,“灭灯”意味着什么,就连入门三百年的长老都未必说得清。
沈砚指尖的沉香忽然颤了颤,一缕微弱的灵力顺着叶脉钻进他的经脉,像是在提醒他——试炼的时辰,到了。
他不再多问,转身踏上问心崖的石阶。石阶是青黑色的岩石铺就,表面刻着细密的云纹,每一步踩上去,都能感觉到一股温和的吸力,像是要将修士体内的灵力抽离。这是问心崖的第一道考验,名为“褪尘”,能滤去修士体内多余的驳杂灵力,可对沈砚这样卡在瓶颈的人来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他的灵力早已凝练到极致,再滤便要伤根基了。
走了约莫百级台阶,沈砚的额角已渗出细汗,道袍的后背也被浸湿。他停下脚步,抬手按在胸口,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石阶旁的崖壁上,嵌着第一盏百年灯。
那是一盏青铜铸就的灯盏,样式古朴,灯芯是一团蜷缩的淡金色灵光,却没有半点火焰。灯盏下方刻着一行小字,字迹已有些模糊,沈砚凑近了才看清——“青崖弟子林越,入山百年,问道未果,灯灭道消”。
林越?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宗门典籍的“失传弟子录”里见过,说是三百年前一位惊才绝艳的师兄,却在百年问道时突然失踪,原来竟是“灯灭道消”。
沈砚心里一沉,指尖的沉香燃得更旺了些,烟丝顺着石阶往上飘,像是在指引他前行的方向。他继续往上走,每走三十级台阶,便能见到一盏百年灯,有的灯火明亮,灯芯舒展如莲;有的灯火微弱,却始终不灭;直到走到第三百级台阶时,他见到了苏晚所说的那两盏灭灯。
这两盏灯并排嵌在崖壁上,青铜灯盏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灯芯是暗褐色的,像是早已燃尽的灰烬。下方的字迹倒是清晰,左边是“青崖弟子墨书言,入山百年,问道时心魔反噬”,右边是“青崖弟子叶惊鸿,入山百年,问道时弃道而去”。
墨书言和叶惊鸿,都是近百年里宗门内的佼佼者。墨书言精通符箓,曾凭一己之力画出“镇妖符”镇压过黑风岭的妖王;叶惊鸿则是剑修,剑法之快,连执法堂的长老都赞不绝口。可他们的灯,都灭了。
沈砚站在两盏灭灯前,忽然觉得掌心的沉香烫得厉害。他想起自己这百年的修行——早年为了快提升修为,他曾强行吸收过一株千年灵芝的灵力,导致经脉受损,休养了整整三年;五年前为了争夺“青冥果”,他和同门师兄起了争执,虽未动手,却在对方修炼时暗中扰乱了他的灵力,导致那位师兄走火入魔,至今还在静心堂休养。
这些事,他从未对人说起,就连掌门真人问起他道心是否稳固时,他也只说“心无杂念”。可此刻面对两盏灭灯,那些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执念、贪念、嗔念,像是被崖壁上的寒气唤醒,在经脉里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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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是来自身后,而是从崖壁深处传来,像是石头缝里钻出的风。
沈砚猛地抬头,见第三百零一级台阶的尽头,立着一道身影。那人穿着灰布道袍,须皆白,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清扫台阶上的落叶——竟是宗门里负责清扫问心崖的老仆,李伯。
他入山百年,见过李伯无数次,每次都是这副清扫的模样,可他从未想过,一个普通的老仆,竟能在问心崖的“褪尘”石阶上行走自如,甚至还能出声唤他的名字。
“李伯……您是?”沈砚握紧了手里的沉香,灵力不自觉地运转起来。
老仆缓缓转身,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盛着两团小小的火焰。他看着沈砚,笑了笑:“不必紧张,我不是你的考验,只是个守灯人。”
“守灯人?”
“嗯,守了三百年了。”李伯放下扫帚,走到那两盏灭灯前,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拂去灯盏上的灰尘,“墨书言的心魔,是‘求快’;叶惊鸿的执念,是‘求胜’。你呢?沈砚,你这百年修为,卡在瓶颈,究竟是因为什么?”
沈砚张了张嘴,想说“灵力不足”,想说“功法晦涩”,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低语:“我怕……怕百年问道失败,怕被人嘲笑,怕辜负掌门的期望。”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忽然觉得胸口的憋闷消散了许多,经脉里乱窜的灵力也平静了下来。
李伯点点头,又问:“你觉得,问道试炼,问的是什么?”
“自然是问修为,问道途。”沈砚脱口而出。
“错了。”李伯摇了摇头,指向崖壁上那些明亮的灯盏,“你看那些灯,有的修士修为不如你,却能让灯长明;有的修士天赋异禀,却落得灯灭道消。你以为是修为不够?其实是心不够诚。”
“心不够诚?”
“你这百年,修行刻苦,却总在为‘别人的眼光’而修。你想让掌门满意,想让同门敬佩,想成为别人口中的‘天才’,可你忘了问自己——你为什么要修仙?为什么要上青崖山?”
李伯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沈砚的心上。
是啊,他为什么要修仙?
百年前,他还是个山村少年,家乡遭妖兽袭击,父母双亡,是青崖山的修士救了他,带他入山。那时他的愿望很简单——学好本事,保护像自己一样的人,不让悲剧重演。
可后来呢?随着修为渐长,他开始在意名次,在意别人的评价,在意“筑基后期”这个头衔,在意“百年问道”的结果。他把最初的愿望,埋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像是怕被人看见,又像是自己也忘了。
“多谢李伯指点。”沈砚躬身行礼,这一次,他的腰弯得很低,心里的迷雾像是被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