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江夏,稻谷已收尽,田垄间堆着金黄的草垛。
颜述之站在王家村社学的院子里,看着墙上新贴的《学生进步榜》。榜单用红纸黑字写着每个学生的名字,后面标注着认字数、算数成绩、实操表现。王妮儿的名字在最前头,后面跟着一行小字:“已识四百字,能教蒙童,制简易扇风机一架”。
“她如今是咱们的小先生了。”李医士在一旁笑道,“前日赵庄社学开课,她去帮忙,教五个更小的女孩认字,教得有模有样。”
颜述之点头。这半年,他从最初的三个试点村,扩展到如今的八个村。每个村的情况不同,有的缺夫子,有的少教材,有的家长起初不情愿。但一点一点磨,一村一村推,如今八个村社学都开了女子班,学生总数过百。
最难的是李家庄。那村子在山坳里,去一趟要翻两座山。村里的老秀才起初不肯教女子,说“从未有此规矩”。颜述之亲自去了三趟,第一趟带去了京城的教材,第二趟请了王妮儿母女同去,第三趟……老秀才松了口。
“那丫头真能教人识字?”老秀才指着王妮儿问。
王妮儿也不怯,当场在地上用树枝写了自己的名字,又写了“锄、犁、耙、耒”四个字,每个字都配了解释:“这是锄头,除草用的;这是犁,耕田用的……”
老秀才看了半晌,叹了口气:“罢罢罢,教就教吧。”
如今李家庄社学有六个女学生,最小的九岁,最大的十四岁。老秀才教得认真,还自己编了《农具歌》,让学生们边唱边记。
“颜大人,”书吏从府衙赶来,递上一封厚厚的信函,“京中来的,是公主殿下的亲笔。”
颜述之接过。信封比往常厚重许多,拆开一看,里头是《女子教育三年规划》的定稿副本,整整八十页。扉页上有萧令仪的批注:“此稿经父皇母后御览,翰林院、太医院、司农寺合议而定。君在武昌实践经验,于修订多有裨益,特送副本,盼君指正。”
他细细翻看。规划从蒙学启智到实学应用,从夫子培训到教材编撰,从京城试点到全国推行,每一步都列得清晰。最难得的是,里头专门设了一章“地方经验吸纳”,将他这半年来在武昌的做法——分班教学、实用教材、女子班管理——都写了进去,还加了评注:“此法人情入理,宜于乡间推广”。
翻到末页,另附一纸短笺,字迹娟秀:
“见君每信所言,武昌诸事渐入佳境,甚慰。今岁将尽,一年之约已过大半。京中诸事亦稳步推进,新编《南北社学教材差异对照》已成,待君归时可共议。时近岁末,盼君珍重。”
短笺的右下角,绘着一枝小小的桂花——那是撷芳院窗外的桂树,去年此时开得正好。
颜述之将短笺小心收好,继续翻看规划。在“第二年度”那章,他看到了自己上月信中的建议:“增格物常识课,以日常事物启智”,已被正式采纳,列入了来年的推行计划。
窗外传来孩童的欢笑声。社学下课了,女孩子们结伴出来,手里都捧着练习本。王妮儿走在最前,见到颜述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颜大人。”
“今日学了什么?”颜述之温声问。
“学了《节气农事歌》的后半段,还有珠算的进位法。”王妮儿眼睛亮亮的,“张医士说,明日教我们认冬天的草药,柴胡、防风那些。”
“好。”颜述之点头,“天冷了,多穿些。”
女孩们嘻嘻笑着跑开了。颜述之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想起半年前,王妮儿第一次来社学时怯生生的样子。那时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如今已能教人识字了。
改变,就是这样生的。
十一月初,武昌下了第一场薄雪。
颜述之冒着雪去了最远的赵庄社学。这个村上月才开课,学生只有九个,其中三个女孩。教课的周秀才——就是当初反对最激烈的那位——如今却最认真。颜述之到的时候,他正在教《农家常用字》,见颜述之来,忙起身让座。
“大人,这雪天路滑……”
“无妨。”颜述之摆摆手,走到那几个女孩桌边。桌上摊着练习本,写的是“麦、稻、粟、黍”这些字,每个字旁都画了简图。
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女孩抬头看他,小声说:“大人,我认得这些字了。我家就有稻谷。”
“好。”颜述之温声道,“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