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都督的眼界,在九重宫阙上,而都督的心,却永远都在田间地头、市井民间,高到天上,却又沉在红尘,天命所归,无外乎如此吧?”
接着,他激动的伸手撑着桌子向前探身:
“都督有这般想法,为何刺史不早说,为何都督也从未公之于众?!”
因为没有这想法的指引,甚至说,从来没有站在这个角度看待过整个天下的问题,所以王坦之之前一直在冥思苦想乱世终结以及避免下一个乱世的方案和教训,可是迟迟未得其法,今日听王猛所言,好似才找到了一点儿门道。
就像是有人伸手,撕裂了头顶上的乌云。
王猛对于这个问题早就有答案,他不慌不忙的说道:
“有一些话,固然能振聋聩,可是如果这些人是装聋作哑呢?若不是亲眼所见,若不是亲身实践,又如何能知道这条路是不是能走得通?”
王坦之愣了愣,颓然向后坐下。
装聋作哑,说的可不就是他们么?
永远都不用想着能够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世家难道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对这王朝的稳定有多大的影响么?
他们知道,但是他们仍然会忍不住扑上来吸血,一直到把这王朝吸干净为止。
原因无他,利益,他们到手的利益,让他们并不想,或者根本没有余地去考虑朝廷会如何,民众会如何,这民族又会如何,尤其是他们这样做并不妨碍他们的声望,尤其是在他们身边这些人之中的声望不减反增,他们自然更会去听不见,看不见。
听不见百姓的怒吼和呐喊,看不见百姓的卑微和饥寒。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当然了,在家族利益的驱动下,也不排除有人身不由己,但终归,他们不愿。
所以即使是王坦之这种一直想要有所作为的年轻人,自始至终也是在想尽办法恢复太原王氏的荣光,重新建立起那个河东的庞大氏族。
至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又有什么样的影响,王坦之本是不在乎的,因为这就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从小就已经养成的习惯。
他们是站在云端的,如何能低到尘埃中?
而如今,关中新政,已经证明,有多大的力量蕴藏在百姓之中,又有多大的诉求蕴藏在人心之中。
第一一七三章食肉糜者,我也
这种王坦之之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感受过的力量,让他也不得不第一次用正眼看这些或许衣衫褴褛,但是至少眼睛中有了光的百姓。
相比之下,王坦之犹然还记得,江左的那些百姓。
他们或许倒不需要担心温饱的问题,但是也就仍然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而且他们的脸上,从来没有这种光芒。
那是蕴藏着勃勃生机的光。
而他们之所以衣衫褴褛,只是因为他们不久之前还经受着苦难,现在,他们则用自己的手,搭建属于他们的时代。
看着关中的百姓,看着那废墟之上的繁华,王坦之就有理由相信,这些人会是幸福的,关中是有希望的。
可是在没有亲眼看到,以及没有亲自参与到关中一些政策制定之前,王坦之又怎么可能知道,而诸如王坦之这样的江左子弟们又怎么可能知道?
甚至他们都不可能想到,世界上还有这般乐土伟业,也不可能想到,一方治理,还能这样来行。
王坦之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到最后,他只是坐在那里,无奈的说道:
“食肉糜者,我也。”
笑话别人说出来一句“何不食肉糜”,可是他们又好到哪里去了?还不是一样的自信和自负,还不是一样的目光所及、一家一户之间?
王猛笑了笑,没有多说。
当一个铁杆的世家子弟,走过关中、走过河东,亲眼所见之后,也会产生动摇,也会逐渐拥护关中新政这条道路,那说明什么?
他们的道路,他们的主张,甚至已经足以让这样的顽固分子生改变,那就足以从侧面证明他们做的是对的。
至于什么能够从正面证明?
一来,是百姓。
百姓们的喜悦,是不会骗人的。
二来,就是未来了。
千百年后,一切制度经过不断的摸索和试错而成熟和沉淀,那么就知道是对是错了,又或许,根本说不出来绝对的对与错,只有适不适合这个时代,又是不是永远都适合于这个国度,以及这个文明。
王猛还记得,杜英曾经说过一句真正让他记忆深刻的话。
华夏,从来都不是什么王朝和国家,而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文明。
若是这句话真的有那么几分道理,那么能够为一个正身处低谷之中的文明找到一条出路,将会是怎样的青史功业,王猛甚至都不敢想象。
所以他从不后悔自己走的这条路。
而若自己走的是错路······那也就当是为后人排除一种答案了。
怎么定位自己的选择,或许刚刚王坦之说的有道理。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至少现在的人,还不配评价王猛做的是对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