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他者观:与人相对,不仅见其形容,听其言语,亦观“相对”之整体场景。我、彼、中间事,共成一境。
四、梦境观:每晨醒时,暂勿起身,先忆梦境。尝试于记忆中,以“观者”角度重温梦景,体察梦中之“我”与醒时之“我”。
五、空间观:择一静处,闭目,想象自身意识如光,充满所在房间每一角落,同时知晓自身形骸仍在原处。逐步尝试扩大此“充满之感”。
附:此非功法,乃指月之指。勿执着于指,当望月。
册子后面还有数页,记录着一些前人的心得和疑问,墨迹新旧不一,显然传承已久。柳儿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触摸到了无数个在此寻求照见的灵魂。
她将册子小心收好,走出镜斋。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庭院里,一只雀鸟在枝头清脆地鸣叫。柳儿驻足,尝试以“空间观”的方式,去感受这方庭院。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的觉知如轻柔的水波,从自身漫溢开来,触碰石阶、草木、屋檐、阳光,最后甚至包裹了那只鸣叫的雀鸟。
她并未“看到”什么神奇的景象,但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与完整感充满心间。一切都在其位,各是其是,而她是这和谐整体的一部分,既是观者,亦是被观之景。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李明所说的“智慧自然生”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想通了某个道理,而是在这种全然的、不干预的知晓中,遮蔽视野的迷雾自然消散,事物的本然关联自动浮现。
不远处,藏书阁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柳儿知道,在那里,在《爱课》的竹简中,在李明未尽的话语里,在稷下学院每一个寻常又不寻常的角落,还有无尽的“镜”等待着被她照见,也照见她。
午后的光,斜斜地穿过镜斋高窗,在玄墨石地面上投下一方晃动的亮斑。柳儿在蒲团上静坐了许久,那本《照见初阶指引》已反复读过三遍,每个字都像种子,落入心田,悄然生。
她按照册中“空间观”的法门,尝试将觉知如薄雾般弥散。起初只是想象,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松动感从身体内部传来,仿佛那些紧密捆绑了十余年的筋骨、血脉、乃至“自我”的边界,开始变得柔软、通透。
她“看”到了——并非用眼——自己的呼吸如何与庭院里竹叶的轻摇同频,心跳如何应和着远处隐约的溪流声。她“看”到阳光中浮动的微尘,正以某种永恒的韵律旋舞。甚至“看”到了时间本身,它并非一条笔直向前的线,而更像层层叠叠、同时铺展的波纹,此刻静坐的她,与晨间初入学院的她,与更久远之前某个懵懂的她,在波纹的某个交汇点上轻轻相触。
一种深沉的平静包裹着她,无喜无忧,只是清澈地知晓。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与此地宁静格格不入的“嘀——”声,毫无征兆地刺入这片澄明。
柳儿浑身一颤,那精心维持的、弥散如雾的觉知,瞬间被这声音扯回、压缩、急遽地拽向一个沉重而熟悉的点。
紧接着,更多声音涌来:模糊的说话声,轮子滚动声,另一种持续而有节奏的、低沉的“滴滴”声,还有……消毒水的气味。
不对。
这不是稷下学院的竹香与墨香。
她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光让她瞬间眯起眼。不是透过窗棂的温柔天光,而是冷白色的、均匀得毫无生气的日光灯光线。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纯白色的天花板,上面嵌着方形的led灯板。
身下不是蒲团,是一种硬中带软的触感。她有些僵硬地转动脖颈。
视野所及,是白色的墙壁,米色的窗帘半拉着,窗外能看到高楼的一角,天空是灰蒙蒙的。床边立着金属架子,上面挂着半袋透明的液体,一根细管延伸下来,末端没入她左手背上一块白色的医用胶布下。手背上传来隐约的胀痛和冰凉感。
“滴滴”声来自床边一台方正的机器,屏幕上闪烁着绿色的波形和数字。
病房。
她在一间病房里。
稷下学院呢?明理堂的晨钟?竹林的沙响?镜斋的玄墨石?李明先生温和睿智的声音?那杯清苦回甘的茶?手中似乎还残留着《照见初阶指引》册子纸张的柔韧触感……
是梦?
一个如此绵长、清晰、细节丰盈到不可思议的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比手背上的针口更真切地疼。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荒谬感袭来,几乎让她窒息。那些领悟,那些照见的体验,那种与万物联结的完整感……难道只是昏迷中大脑编织的精密幻觉?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身影走了进来,看到她睁着眼,露出笑容:“床,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柳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不出完整的声音。
护士熟练地查看了一下输液管和监护仪数据,语气轻快:“没事,醒了就好。你昏迷了两天,主要是疲劳过度加上低血糖。你爸妈刚回去拿东西,我这就通知他们。”她顿了顿,看着柳儿依旧茫然空洞的眼神,放柔了声音,“别担心,检查都做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以后可得注意休息,别太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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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又嘱咐了几句,便转身出去了,留下满室寂静,只有监护仪规律而冷漠的“滴滴”声。
柳儿闭上眼,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没入鬓角。是梦。果然只是一场大梦。哪里有什么照见,什么上帝视角,什么不干预的觉知。只有眼前这具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疲惫不堪的躯体,和一片狼藉、需要她去面对的现实生活。毕业论文的压力,求职的挫败,父母的忧虑,人际的烦扰……这些才是真实的,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梦里李明说的“当真”,想起“身临其境”。她现在,不就正深深地“当真”,彻底地“身临其境”在这病房的困境中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来。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这潮水吞没的刹那——
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或者不是念头,更像是一种来自意识更深处的“知晓”,悄然浮现:
“你此刻正在知晓‘绝望’。”
这“知晓”如此冷静,如此抽离,不带任何评判,仅仅是指出:看,此刻有一种名为“绝望”的体验正在生。
柳儿猛地睁开泪眼。
她尝试着,像在梦中练习过无数次的那样,极其困难地,在这沉重如铅的现实中,轻轻地、向后“退”了那么一丝丝。
不是身体的移动,是意识的、觉知焦点的微调。
她依然是柳儿,躺在病床上,手上扎着针,为一场逼真得残忍的幻梦和糟糕的现实而流泪。但与此同时,另一个“视角”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她“看”着这个流泪的柳儿,看着白色的病房,听着监护仪的声响,闻着消毒水的气味,感受着内心的痛楚与身体的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