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是,当她不再试图控制思绪,那些杂念反而自行平息了,如同闹腾的孩童见无人理会,便也索然无味地散去。
然后,一种新的感知浮现了。
她“看见”了——不是用眼睛——整个明理堂的能量流动。有的学子气息平稳如深潭,有的则波动起伏如涟漪,李明那里则像是一个温和的漩涡,缓缓吸收又释放着什么。而她自己,此刻的气息正从纷乱趋向一种奇特的“透明”。
这不是比喻。在她新获得的觉知中,自己的存在真的变得半透明起来,仿佛一层薄纱,能透过“她”看到身后的窗棂和窗外摇曳的竹影。
“勿执于相。”
一个声音直接在心中响起,温和却清晰,并非李明的音色,倒像是殿堂本身在说话。柳儿一惊,那“透明”的感觉瞬间消失,她又回到了熟悉的、坚实的、被困在身体里的第一人称视角。
她睁开眼,现李明正微笑看着她,眼中了然。
“第一次尝试,往往如此。”他用气声说道,“感觉到不同,便想去抓取,一抓,就掉了回来。不抓不取,只是观,才是照见。”
晨课在悠长的钟声中结束。学子们纷纷起身,动作依然轻缓有序。柳儿跟着李明走出明理堂,阳光已完全驱散晨雾,稷下学院的飞檐翘角在蓝天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感觉如何?”李明问。
“像碰到了什么,又滑走了。”柳儿努力寻找词汇,“那‘透明’的感觉,很真实,不像想象。”
“因为它本就不是想象。”李明领着她穿过一片竹林,竹叶沙沙,仿佛也在参与对话,“那是你本然状态的一瞥。我们习惯了将自己感知为一个不透明的、坚实的、有边界的‘物体’,但那只是长期的训练结果,不是真相。”
他们来到一座小亭,亭中有石桌石凳,桌上竟已备好简单的早膳:清粥、小菜,还有两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酥酥在《爱课》中说,最有效的练习,是在日常中进行。”李明示意柳儿坐下,“比如现在,你喝这口茶。”
柳儿端起茶杯,温热的瓷壁贴在掌心。她低头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澄黄的茶汤。
“不要只用眼睛看茶,也不要只用手感受温度,用嘴品尝滋味。”李明的声音如引导冥想,“去观‘柳儿在喝茶’这个完整的场景。你是观者,柳儿喝茶是所观之境。试着做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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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儿照做了。起初很别扭,像是强行分裂自己的意识。但慢慢地,一种熟悉的双重感知再次浮现:她确实在品尝茶水的清苦回甘,同时,她也“看见”一个名叫柳儿的女子坐在稷下学院的小亭中,手持茶杯,眼神专注又带着一丝困惑。这个“看见”并非视觉,而是一种全息的知晓。
“继续,”李明轻声鼓励,“扩大这个观照的范围。”
柳儿努力维持着那微妙的平衡,将“观”的范围从自己延伸到整个亭子,到对面的李明,到亭外摇曳的竹林,到更远处隐约传来的学子诵读声她感觉自己像一个不断扩大的、透明的气泡,将触及的一切轻柔地包裹在内,知晓而不评判,包含而不粘连。
就在这时,一阵嬉笑声由远及近。几个年轻的学子从竹林小径跑来,差点撞到亭子,看到李明在里面,急忙收步行礼。
“先生晨安!”
为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面庞红润,额上还带着薄汗,显然是刚晨练结束。他好奇地瞥了柳儿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
柳儿在那瞬间,感到自己的“观”被动摇了。少年的目光带来一种被审视、被定义的感觉,仿佛一个标签要贴到她身上——“这是谁?”“和李明先生是什么关系?”——而她的意识几乎要本能地收缩回那个被定义的、有限的“柳儿”中去,去应对,去解释,去维护一个形象。
她深吸一口气,记起李明所说的“不干预”。她没有去加固“柳儿”这个身份,反而尝试将那份被审视的感觉也纳入观照中。她“看”着自己对目光的不适,“看”着自己想要解释的冲动,“看”着那少年单纯的好奇心,也“看”着整个相遇的场景。
奇妙的事情生了。当她这样做时,那种被定义、被固化的压力消失了。她仍然是柳儿,但“柳儿”变得像一个可以穿脱的外衣,而非她本身。她可以自如地回应,也可以选择静默,不再被“应该如何”的念头捆绑。
“晨安,”李明对学子们点头,语气平常,“晨练结束了?”
“是,先生!今日练了鹤翔桩,感觉气息顺畅多了!”少年兴奋地说,又忍不住看了柳儿一眼。
“这是柳儿,新来的同参。”李明简单介绍,没有任何多余解释。
柳儿对少年们微笑颔,出奇地平静自然。少年们回礼后,便说笑着继续跑开了。
“做得很好。”李明眼中露出赞许,“他人之眼,是最常见的‘镜’,也是最易使人迷失的幻境。人们常在这面镜中寻找自己,却不知镜中影只是光影的投射。你能不迷失,便是进步。”
早膳后,李明带柳儿前往书院深处一处僻静的院落,门匾上写着“镜斋”二字。
推开木门,里面并无特别装饰,四壁皆是光滑的黑色石材,打磨得如同静水,隐约映出人影。房间中央,只放着一个简单的蒲团。
“这是镜斋,历代学子修习照见之地。”李明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四壁之石,取自泰山深处的玄墨石,本身并无奇特,但在此特定方位与光线条件下,能形成一种温和的映照场,有助于初学者稳定观照。你可每日清晨来此静坐半个时辰,练习将自身作为所观之境。”
柳儿步入室内,立刻感到一种异样的宁静。四壁模糊的倒影让她有些恍惚,仿佛有无数个“柳儿”在同时看着她。她依言在蒲团上坐下,闭上眼,开始尝试晨课时的方法。
这一次,进展快了许多。或许是因为环境的特殊,或许是因为早先的练习打下了基础,她很快进入了那种双重觉知的状态。她能清晰感到自己的呼吸、心跳,也能“看”到自己盘坐的身形。但不同于晨课时那诱人又易碎的“透明”感,此刻的她,更接近一种“清晰的存在感”——她存在着,但这份存在是开放的、可观的,而非封闭的、固着的。
渐渐地,一种更深的领悟浮上心头。
“不干预”,并非冷漠的疏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包容。因为当她试图改变什么、评判什么、抓住什么时,她的意识就收缩成了一个“点”,一个“立场”,从而失去了整体的视野。而当她仅仅是观照,允许一切如其所是地呈现时,她的意识反而扩展成了“空间”,能容纳下矛盾、变化、乃至“干预的冲动”本身。
时间在静坐中失去了平常的刻度。当柳儿自然而然地睁开眼时,不知过去了多久。室内的光线似乎没有变化,但身心却有一种被清泉洗涤过的澄澈感。
李明不知何时已离开,只在门外石阶上留下一卷用丝带系着的薄册。
柳儿走过去拿起,解开丝带,册子封面无字,翻开第一页,是俊秀的小楷:
照见初阶指引
一、日常观:于行住坐卧中,时常提醒“我在走路”、“我在吃饭”、“我在说话”,知晓动作本身,而非迷失于动作的目的。
二、情绪观:喜怒忧思来时,勿随之沉浮。退一步,知“此刻有怒”,如观天上云卷云舒,知云是云,天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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