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四人交谈之际,我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夫婿张文翰。
此人约莫五尺出头的身量,在男子中算是偏矮,瘦削的身板裹在靛青长衫里更显单薄。
他生得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肤色虽白净,却因略宽的下颌而显得木讷笨拙。
厚实的嘴唇上零星散布着几点浅褐麻子,每每开口前总要先抿一下,似是下意识想要遮掩这个缺憾。
我简明扼要地向老地主阐明构想“王府出矿脉与人手,我家为户部垫资三万金铢,你们以冶炼技术折价入股,矿山国家所有,拿走一半。这提炼之术的关窍,必须牢牢攥在你们陈家人手里。我的意思是,关键工序只能由你们亲信经手,庆德王府那边,我自会说服。”
“你家为户部垫资?你家财又能有几何?”老地主可能是一时情急,张嘴说了一句蠢话,陈卓马上向她父亲使了个眼色,老地主这才醒悟,老脸微微一红,“我的意思是,若是全由你家出资,分成合该要占两成!上交户部三千两实在没必要!”
“李公子,我陈家这点技艺,纵使有心藏私,怕也藏不了两三年。将来如何保障我陈氏权益?”
这陈卓的声音既甜又脆,和元冬的声线很接近。一个出阁女子说“我陈氏”,让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家不会从中获利,”我不想和老地主多解释,然后微笑着对陈卓说道,“至于你的担心,我保你陈氏专有技术享利,呃,二十年,是为专利之制,期满后,技艺当归朝廷享有,汉庭兄和晚雪要将所有技艺传给新宋巨匠院。”
原本我心中盘算的是十年专利之期,可当目光触及陈卓那与若兰姨如出一辙的眉眼时,竟不由自主地将期限翻了一倍。
我已经从最初的冲击中镇定下来,方才还是忍不住偷看她数眼,她身上似有一种血脉深处的呼唤,磁石一般地吸引着我!
从未有一个女子像她这般,让我一见钟情!
“专利之制?”老地主低着头,不停地搓着玉扳指“云青铜这等买卖,我在闽西这偏僻之地安生财倒是无妨,塘底泥鳅又不是金鲤鱼,怎敢跃龙门?若是庆德王府真个伸手,非要我们交出技艺,我们平头百姓又怎敢……”
这老货的话虚虚实实,包括他要传给我的云青铜提炼之术,都要打个问号。
晚雪曾透露,单是矿石预处理的七重酸浸之法,陈汉庭就学了整整一年光景。
若他诚心要留一手,外人怕是连皮毛都难窥见。
“契兄,如今新宋的商标有商法明文保护,你家这等技艺,也可以尝试推动专利之法以保护!”
陈卓再与我说话,面上更加客气“听说李公子与工部的齐侍郎也相熟,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可以先将家父对齐公犁的改进拿出来试一下,若是真能形成您所言的专利之法……”
“陈姑娘当真是兰心蕙质!”我目光飞快地在她如画的眉眼间流连片刻。
我竟然又找到更多的相似之处陈卓的樱唇和若兰姨也极为相似,说话时唇角自然上翘,唇瓣开合间隐约可见贝齿如编,抿嘴轻笑时唇形如含苞的芍药,是天然的朱砂色,不点而艳,唇纹细不可见,在光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教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偷师学艺自古皆然,若是立法限制,怕是极难!”老地主看向我的眼眸中全是恳切之色,“我家一成足矣,你家一点抽头没有,实在说不过去!户部兵部那里,若是能减上两成……”
我有些不解,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户部三成、兵部三成是底线。当前朝廷用钱之处太多,处处捉襟见肘,……你要是觉得你一成太少,圣上那里我再减掉半成与你。”
我还有香水、镜子、美酒一系列物事,隆德皇帝内帑之资翻番,再长也不过一年半便能完成。
“使不得!使不得!”他连连摆手,老脸涨得通红,“契弟误会了!真的一成足矣!这已是天大富贵!你方才谈到收益,这价格如何计议?”
“给兵部的三千两云青铜,是实物,不会流入市面。另外这七千两,包括给圣上内帑的部分,我会再组个商社,以合适价位向铜矿收购,然后抛售到市面上,商社只赚取差价,管理好流向。”
庚丑之变后,皇太伯一党倒台,泰王被诛。
隆德皇帝下旨,让庆德王接手泰王府的北固山铜矿,条件是每年上交六十万斤铜料、八千两云青铜,免征税赋。
可钱大监私下告诉我,庆德王府从未足额上缴,每年都有大批云青铜通过地下渠道走私出境,其中不少流入了辽国。
辽宋边境盘踞着一张庞大的走私网,根深蒂固。
他们不仅把辽国产的精铜偷运进来,更将新宋的云青铜源源不断输往辽国的兵工作坊。
辽国铜矿产量虽丰,但伴生的青鸦胆石却极为稀少。
皇城司王祥告诉钱大监,每年至少有两千两云青铜通过这条暗线流入辽国,被铸成弩机,转头射向我们的将士。
新宋另有的懋山铜矿,云青铜年产量也不过三千两。
以往新宋的做法是工部铜羡司按官价统一收购,驻矿监换了一任又一任,官面文章而已,从泰王府换成庆德王府,走私依然如故。
若有一个商社来统一收购与销售,可以明账暗查,以利制利,稍微遏制走私。
若陈氏的提炼之法真能将产量翻番,对庆德王府而言,多的肯定不止一成收益——之前瞒报的那一部分,也将产出更多。
早从子歆处我得知,她爹爹庆德王最在意的并非钱财。
他虽贵为王爷,却非世袭罔替,若能借此功绩请封世袭,方是真正遂了心愿。
我的这个方案,应能得他支持。
除去给兵部的三千两,这多出的七千两云青铜定能带动几百个作坊,从大规模手工业迈向初级工业化。
“如果达不到约定增产之数,则按比例先扣除陈家收益,之后再扣除庆德王府的那一部分。”
老地主低着头盘算,中间偷瞟了我数眼,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态让我揣测不透。
“契兄,有何高见,请直言。”我端起茶盏,有意一大口饮光了杯中残茶。
陈卓唤来仆役续茶的间隙,我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连在她身上。
几次三番的偷觑之后,他们夫妻俩似乎都有察觉,陈卓不着痕迹地将身子往张文翰那边倾斜了半寸。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个看似木讷的账房先生便抬起手臂,状似随意地搭在了妻子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以我对云青铜行市的了解,成立这样一个商社,统购统销既占资金,价格也不透明,并非良策。而且差价赚多赚少,总免不了外人说三道四……老夫倒有个想法。”
陈老爷的建议是新增产之铜,由官督民办的“铜引牙行”负责收购经销。原来供给工部的云青铜循旧例而行。
统一收购价定为市价的八成,售价格维持市价水平。
价差部分作为牙行运营费用及各方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