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作坊持“青引”,按九成市价配售;官办作坊持“红引”,按市价配售(此处微调,使表述更清晰,原文“十成一的市价”指全价,但“十成一”易生歧义)。
价差收益单独记账,除维持牙行营运,还可收购市面来历不明的云青铜。
收益分配仍是皇帝内帑二千两,庆德王府一千两,工部三千两,老地主一千两。
依他所说,此法一可保课税分明,二来通过青引红引之分对应民办与官办,便于工部统筹需求,三来能为民间匠户谋个公道价,四则也能减少云青铜走私敌国。
我暗暗惊叹这厮脑子真快,思忖良久。这法子实际是通过压低收购价提升各方收益,既合明面账目要求,又暗合各方利益。
越思忖越觉得此策高明,正当我要抚掌称善时,瞥见陈老爷垂眸抿茶的动作僵了一瞬,顿时收住了口。
心里又反复盘算,思及他所提的第四点收购市面来历不明的云青铜,一时疑云顿起万一这牙行与矿山沆瀣一气,走私贩只需将私铜拉到牙行,补张青引便能洗白。
收购数量与价格全由牙行暗箱操作,岂非又是一本查不清的糊涂账?
“那你觉得,这牙行当由何人来打理?”我淡淡地问了一句。
他闻言精神一振,“其他人等老夫没资格置喙。只在验铜环节,若行牙行之制,作坊主需凭青引到仓库直接提货。若沿用工部旧法三淬法,怕是耽搁太久!”
他小眼睛不自然地挤了挤,“最好用特制硝石灯照射铜锭,观其焰色反应,提货更快。到时老夫可以带一带他们。”
“此事容后再议吧!”我拿起案几上一本印制粗糙的《商路纪要》随手翻了起来,后背却起了一层薄薄的凉汗!
这老东西如此大费周章为我设想,又提出参与验铜,而他家分成不变——图的是什么?
莫非他想参与走私?
眼前这个被儿子和矿工叫做“陈吸髓”的“大恶人”,绝非心怀天下的贤者。
北固山瞒产本就天量,若用了他的改良之术,让走私贩来个“左手倒右手”,辽国监军司拿到的云青铜,怕是要比新宋兵部还多!
“我的意思是……”老地主还想说点什么,被我不由分说地打断,“契兄,这事该由朝廷重臣敲定,我人微言轻,不过替你家和庆德王府牵个线。”
我很后悔当众卖弄,此刻只能搪塞一下了。
新宋需要陈家,这一点是无疑的。
任老地主如何贪婪狡黠,终究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商贾。
他的身家性命,他的荣辱兴衰,全系于我的一念之间。
就像那孙猴子纵有七十二般变化,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只需轻轻一按,便能叫他动弹不得。
陈卓敏锐地捕捉到我态度的骤变,唇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如同精于算计的商人面对重要客户时的表情,却在转瞬间消隐无踪,快得像是烛火被夜风吹散的青烟。
这稍纵即逝的笑意如一盆冷水浇醒了我。
我开始为自己方才的色令智昏而无比惭愧。
眼前的陈卓,除去容貌气质与若兰姨相似,论容貌并非人间绝色,只不过琼鼻更秀气精致,下巴线条更柔美,眉峰也生得格外婉约动人……
丫鬟捧着酒盘袅袅而来,老地主低头轻轻咳嗽一声,陈卓俏脸顿时飞上两朵红云,一杯持于纤纤玉手中,一杯递给了我“您可是忘川郎,今日是您心爱之人的大喜之日,须得喝酒!我敬李公子一杯!”
当侍女斟满酒杯时,我已恢复如常。与她碰杯时,瓷盏相击出清越的脆响,我刻意让这声响比寻常更重三分,仿佛要震碎方才那片刻的迷障。
酉时六刻的时候,陈卓夫妇被人唤走,我陪着老地主在中堂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却是生平头一遭因为一个女子的美色而失魂落魄,只能在心中一次次告诫自己她是他人之妻!
此时宾客们三三两两聚作几处,有人压低嗓子议论海运新规,有人寒暄着今岁田亩收成,有人凑在一处商讨矿山商事,只是满堂宾客个个面色凝重,竟无半分喜宴该有的欢愉,让我不禁纳罕。
我闲得无聊,便认真地阅读起这本翻得有些破烂的《商路纪要》。在晚雪的闺房我也见过此书,与这一刊出版时间相差只有一个月。
《纪要》中用蝇头小楷密密记载着各处商情东南三省新出的冰蚕丝缎在南洋有价无市,三日内溢价逾两成;和羯岛硫磺行市近来颇有些起伏不定;又闻得运载鲜罗稻米的三艘大船,不幸在南海遭遇风浪,尽数倾覆,损失惨重;印有李晋霄红绿词的瓷器,价格直逼王空同诗文;另记有商人求购苏丹国特产的云珀胶,以及多剌岛的上等香料。
再往下看,则是几篇颇为不同的记述,似是收集的水手航海见闻,夹杂着闽西一带的风土人情与市井巷陌的奇闻轶事,如宁化府有海商患“骨蒸症”,体热如焚,汗出如油。
延医十数皆云瘴毒入髓,投以常方,愈治愈笃。
后遇一舟师,教以多剌岛血竭研末,混闽西雷公藤汁冲服,三日热退。
究其药理,血竭本活血之品,竟能拔瘴毒,实开医家新目。
作者笔名“采薇生”。
这些内容虽显零碎,却鲜活生动,透着股人间烟火气,与前面冷冰冰的商情迥然相异。
翻至书末,忽见一页夹页,墨渍犹新。细读之下,竟是一篇直呈朝廷的南洋藩国建言!
文中提及苏丹国朝廷新近生政变,局势动荡。
作者力谏新宋当乘此良机,兵夺取多剌国,据此要冲之地兴建深水良港,如此便可扼制敌国南越之咽喉命脉,战略意义非凡。
末了一行字力透纸背,却带着深深的无奈与不甘“江湖中人,微言难达天听,唯叹!”
这篇文章的作者笔名——“怀瑾举云”。
文章写得着实不错,字字珠玑,如闻金石之声,只是笔下尽是大开大合的兵戈气象,却对多剌岛盘根错节的土着势力只字未提,更遑论测算欲驱三万军民跨海筑港,粮秣辎重该征多少民夫转运,瘴疠之地病亡者众,抚恤银钱从何支取等等实务等等实务。
回过头来再读了一遍商讯,心里始终觉得似乎有所缺失——我突然睁大了眼睛新宋的海贸产品中,怎么能没有茶呢?!
正思忖间,忽见一个青衣仆役进来,在陈老爷耳边急语几句。陈老爷急匆匆迎了出去,唤了一声“大哥!”
不多时,他引着一副担架缓缓拾阶而入。
时值盛夏,蝉鸣聒噪,那担架上却严严实实裹着织金薄被。
一个高大老者躺在上面,枯瘦如柴的手腕悬在担架外,腕上系着的药囊随步伐轻轻晃动,散出苦涩的草药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