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以鞋代板,击节而歌“这世间尤物心思最难量,罗襦解处尽荒唐,从来仕女双面绣,纯情红杏要出墙。俺这里手持绣鞋似断肠,那厢里爱妻已上他人床。莫道是平婚佳期春光短,已酿就陈醋喝得透心凉!恍惚间似见香汗浸红绡,又听她枕畔呢喃唤情郎……”
风化大使举着酒杯大声叫好,满堂喝彩声中,一个粗手大脚的挽着田螺髻的胖婆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将陈卓的一只绣鞋褪了下来,嘎嘎怪笑着一阵旋风般跑过来,塞到我手中“我老婆子就是见不得俊相公心疼,让他也得点陈家的甜头!”
陈卓的相公张文翰急忙过来抢夺,却被几个工头推搡在地,五女陈薇又追了过来,一个工头便道“五小姐,你与三公子皆是陈府最与我等亲善的,此事我们算计了一整天,你可不要让我们为难!”
陈薇板起那张粉雕玉琢的精致小脸蛋,下巴高高扬起“你情我愿,需得我断!”
张文翰再次扑过来要抢我手中的绣鞋,我正要递给他,却被三个矿工将身子压得死死的,那个左眼角长着黑痦子的工头点着张文翰的鼻子骂了起来“铁算子,矿上弟兄们的血汗钱,经你那双黑手一拨算盘珠子,月例工钱总能少个三五十文!每回清账,不是缺斤短两,就是克扣成色!你真当弟兄们都是睁眼瞎?”
一个个头极矮的工头则死死压着张文翰的肩膀“我家兄弟死于矿难,说好的四银铢抚恤,你竟扣掉两银铢,说什么他没听到警哨——他是聋子!你这个为虎作伥、黑心烂肺的狗账房……”
身形单薄的张文翰任众人羞辱诟骂,呆着脸,不作任何辩解。
另外一个矿工嘻嘻哈哈地出来解围“算了算了,他不过是陈家养的狗,咱们何必这般!铁算子,我认真和你说,这石桥村,就你家娘子既没嫁平夫,又没纳蓝颜,今夜我们哥几个做主了,看这忘川郎生得俊俏,配你家娘子倒是天造地设!”
那抢鞋的婆子猛地推搡张文翰后背“今日全村乡老都在,你倒是跟这俊相公说一句!”
张文翰面色惨白,额头沁出细密汗珠。他嘴唇颤抖了几下,终是垂下眼帘,声音细若蚊蝇“你……你若是相中我娘子,便亲一口这绣鞋!”
我抬眼瞧见张文翰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生出更多恻隐,便将唇轻轻贴在鞋尖处,一触即分。
那个黑痦子工头喷着酒气吼道“这怎么行!必须把鼻子伸进鞋子里!”
我没想到他们还这么较真,哭笑不得,只能依言而行,认真地亲了一下鞋里子——只觉一缕幽香沁入心脾,清雅中带着几分甜腻,恰似陈卓那婀娜身段般撩人心弦,鞋内还残留着些许体温,想是刚从她纤纤玉足上褪下不久。
这般旖旎念想,令我心头一阵燥热。
众工头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年仅十五岁的五小姐陈薇,等待着她的最终裁定。
她亭亭立在喧闹之中,一身鹅黄软罗裙衬得身姿初显窈窕,却仍带着未褪的青涩,她仔细地研究着我的表情,我看她这模样甚是有趣,露出一丝温和笑意,她先是微微一怔,一抹红晕悄然漫上她的脸颊,下意识地咬了一下粉嫩的下唇,慌忙挺直尚且单薄的腰背,摆出庄重模样,宣布道“礼成!”
“好!成了成了!这下可跑不脱了!”满堂顿时爆出震天喝彩。
原来,在闽西这地界,当着丈夫的面亲吻其妻绣鞋,是缔结蓝颜之仪。
按规矩,三日后月圆之夜,我须与陈卓在风雨廊桥相会,行那襄王会神女之事。
我心中暗自称奇——这般钟鸣鼎食之家,最重长幼有序、人才递进,就算她三个兄长不在,还有一大堆的姨娘、姊姊,怎会让一个稚龄少女在人前如此受尊崇?
不过,方才在中堂之上,那些见多识广的人物个个将她的话奉若圭臬,这些矿工竟也这么服她,她如此年轻,能有什么做为?
女客那几桌,又传来一阵嬉笑躁动,只见四娘伙同老地主两个出嫁的女儿,正推推搡搡地把个面红耳赤的陈卓往我这边送。
“三丫头别害臊!”四娘扯着嗓子喊道,“大姐儿二姐儿都四五个蓝颜了,你今儿个怎么也得有个交待!”
陈卓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纤纤玉指死死攥着酒盏,却是一个劲儿往后退。
她那两个姐妹见状,便一左一右架着她往前推。
眼看就要被推到我跟前,陈卓急得眼眶都泛了红,终于被陈老爷的大娘子给拦了下来,众人这才作罢。
我以为这一番闹剧终于结束了,刚要找把椅子坐下来饮口茶,突然传来破空之声,我侧避让,却是一枚鸡蛋擦着鬓角飞过,在柱子上溅开黄白之物。
紧接着更多鸡蛋、水果如雨点般袭来。
我起初还辗转腾挪,后来见众人反而愈来劲,索性站定不动,任甜瓜在胸前炸开琼浆,福橘在肩头迸裂汁水。
就在此时,大厅门口传来一声咆哮“你们这是做什么!太有辱斯文!你们石桥懂不懂礼数?他可是新宋最有名的大诗人!”
贾县尊刚刚与我岳丈议完事,返回来看见这一幕,出离愤怒,脸色铁青着指着众人“他是我们想请都请不来的大诗人,要留名千古的,你们石桥村这样的表现,是给我们闽西人丢脸!”
直到此时,我麻木的神经突然清醒过来,在巨大的耻辱之下,血液像沸腾了一般,狠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贾县尊走到主桌落座之后,心里还是极为恼火,先是朝着司仪呸了一口老痰,又一拍桌子,扫了一眼全场“今年你们村的风化考评必须打个差!最差!”
此时陈老爷方满面春风地从楼上踱步而下,他注意到我髻上的绿头巾、脸上涂抹的滑稽图案和满身污渍,不由得露出诧异的神色。
我岳丈凑到老地主耳边低语了几句,老地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这时贾县尊又朝老地主招了招手,他连忙小跑过去,弓着身子听县尊怒气冲冲的训斥,不住地点头,脸色渐渐阴沉如墨,那双小眼晴阴鸷地扫视着全场。
陈卓和她相公将我拉到大厅雕花木柱后的阴影处,把沾在我身上的瓜果、鸡蛋皮与花生壳拨拉下来,又示意丫鬟取来浸了玫瑰露的丝帕,捏着帕角轻轻为我拭去脸上和衣襟上斑驳的墨渍。
我向他们表示了谢意,陈卓温声低语“稍后我会与我爹爹说一下,尽力免了那襄缘仪……那才是最折辱人的。”
我忍不住抬眼偷觑,目光恰撞进她清澈的凤眸里。
她眼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旋即强自镇定地迎上我灼热的眼光。
这倏忽间的凝眸对视,竟似有一道微电流窜过我的脊梁!
“这绿头币要不要给你解下来?太折辱你的身份了!”她指尖轻点我额上那条象征屈辱的绿绸,对她相公由衷叹道“我方是第一次见到出口成章的,那《观奸赋》竟能随口吟诵而出!”
“果然是名动新宋的大诗人!”张文翰朝我竖起大拇指高声附和。
我酒意上涌间,一句浑话脱口而出“方才听人说亲了绣鞋便是蓝颜了,只……只是这等场合,怕是作不得数吧?”
陈卓听到我这句明显言不由衷的虚伪之辞,猛地一颤,一抹绯霞瞬间从颈间漫上双颊,“再不许提这个!”狠狠瞪我一眼,“我们夫妇从未想过纳蓝颜!”
窘迫难当间,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侧的张文翰。
“云青铜要务,拙荆意欲当面请教公子。明日午后,在她出阁前的旧日闺阁,我们夫妻恭候。”张文翰轻轻抚过妻子的掌背,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方才这么多人都见证了他亲了娘子的绣鞋,娘子若有意……为夫……”
他突然凑近她耳畔说了句什么,陈卓闻言猛地抬头,一缕迷人的飞霞立时染透耳根,连颈项都泛起薄红。
正巧大厅深处传来猜拳之声,却是刚才给我和她拉郎配的几个矿工头子出来的,陈卓看了那群人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这些刺头儿!”
“我倒要瞧瞧……”张文翰转向我时,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嘴角却扬起勉强的笑意,“李公子能否打动拙荆的芳心,”又整了整靛青长衫的衣襟,朝我郑重地拱手一礼“我和卓妹既是夫妻,更情同兄妹,你可以放手追她,我只有一点,不能用强。”
说罢便转身隐入觥筹交错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