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开始例行的叹息与旁敲侧击的数落,内容无非是他的懒散、不上进,让弟弟也跟着受影响云云。
雪村已麻木习惯了。
但这次,一直沉默地用餐的父亲突然放下筷子。
出乎意料地,他对着母亲厉声呵斥:“够了!别总是指责孩子!他是谁教出来的?!还不是你没教好!”
紧接着,那张因酒精和职场怨气常年泛着不健康潮红的脸转向雪村,竟挤出一个几乎称得上温和的微笑:“怜司,再加把劲啊,你爸我当年……”
父亲突如其来的“慈爱”和那拙劣的甩锅,像一根点燃引信的霹雳火矢,猛地炸开了雪村心底积淤多年的所有恐惧、委屈、愤怒与荒谬感!
“够了!少在这里假惺惺!!”
雪村猛地掀开碗筷站起来,声音因情绪激烈而嘶哑变形,他指着父亲,“你这个重来只关心外面饭局酒局和夜总会的老混蛋!有认真管过这个家一天吗?在家里装什么好父亲?!你现在倒想起来怪妈妈了?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在外面点头哈腰像个孙子,回家就对老婆动手?!”
他将那埋藏心底多年、深夜耳光的恐惧和屈辱当众嘶吼出来。
餐厅瞬间死寂。
父亲的脸由红转青再转紫,额头青筋暴跳。
他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理智崩塌,只剩下被彻底戳破伪装的狂怒!“你这……忤逆子!”他咆哮着,一把抄起墙角的木柄扫帚,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雪村!
母亲惊恐地尖叫起来。
混乱中,那个瘦小的身影——弟弟——竟猛地扑了上来,死死抱住父亲挥舞扫帚的胳膊!
那张总是苍白的小脸此刻涨得通红,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爸爸!爸爸别打哥哥!对不起!是我不好……呜呜……我会加倍努力考上好大学的……我一定会让你骄傲……求你……别打哥哥了……”
弟弟的哭声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雪村心上。
他木然地看着扑在父亲身上、只为保护自己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弟弟,看着自己撕破虚假和平引来滔天巨浪后的狼藉……
一种混合着极度羞耻、无地自容和被弱小的弟弟保护而产生的强烈罪恶感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愤怒。
他甚至觉得弟弟那纯然维护的眼神,比父亲的扫帚更让他痛苦万分!
自己是如此卑劣、无能且丑陋的存在啊……连反抗都只会带来更深的伤害和被远比自己更卓越的人所目睹的耻辱……
一种空洞的冰寒瞬间冻结了他的所有勇气。
从此之后,那个家于他,彻底成了一座冰窖。
父母的眼神里再也没有失望,只有彻底的漠然,仿佛他只是墙上一挂旧衣,多看一眼都嫌麻烦。
所有的资源与期许,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那个“争气”又有“可怜之处”的弟弟身上——他确实不负众望,前年成功考入了东大,踏上了那条雪村永远无法企及的光辉之路。
最终,雪村选择了逃离。
他用打工攒下的微薄积蓄,在那片汇聚着城市浮尘与失意者的破旧老街区,租下了一间廉价公寓。
房间狭小、潮湿,墙壁是粗糙的合成板,裸露的电线如垂死蠕虫般爬满墙沿。
他甚至不敢用功率稍大的电器,生怕哪次老化的线路不堪重负,“啪”的一声,将他拖入彻底的黑暗,就像他的人生一样戛然而止。
他已经想不起父母对自己的笑脸,刻在记忆胶片上的永远是最后漠然的眼神。
而对弟弟,那点童年嫉妒被时间碾碎后,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为苦涩、更为沉重的愧疚——仿佛正是因为他这个长兄的不成器,才迫使那个病弱聪慧的弟弟必须背负起双倍的期望之重,走得那么辛苦不堪。
仿佛他成了压断弟弟脊梁的那根最卑微的稻草。
(……是我……拖累了所有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