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缓缓偏转了脑袋,朝右侧微微仰头。半张脸在桔色的光焰中微微闪烁,照出一脸的清漠,另外半张脸好让周梨看清,是藏在阴影处的安静和惘然。
周梨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
顺着二姐的目光滑过去,是白天里孩子牵着她的手指向的荒草长坡,夜空满星,随火光一样摇摆的长草中隐约有嘈嘈虫鸣,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二姐才起身向长坡去。
风声渐大,吹起女人背後高高束起的乌木长发,啸声越急,扯住周青艾的衣裙往後拉。
周梨愣愣地看她从微弱的薪火旁向青光暗夜里去,隐隐觉得二姐有什麽事情没有让她知道,但头顶上星夜璀璨,二姐没有告诉她的事情就像这些星星一样数也数不清,她偶然窥得一角,也许就是在今夜。
二姐忽然偏头。
周梨吓得一惊,连忙扒住墙角把脑袋往後一缩,侧耳听了好一会儿的动静,才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风声毫无征兆地停息。
火光也不知道什麽时候湮灭。
她扶住粗粝的墙面,呆呆地藏在墙角後,看长坡顶上的二姐一屁股坐下去,带着风啸声从顶上倏忽滑下,再不厌其烦地慢慢走上去,重复这个动作数遍。
晚空中一颗流星急坠而落。
一瞬间她想起和小赵坐在屋顶看星星的晚上,两个满脸稚气的孩子撑手仰头在长长的屋脊,凉风拂面,小赵啃着足有手臂粗的白萝卜,问她要不要来一口。
她摇头,说排骨吃太多了,如今什麽都塞不下了。
“我听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小赵说。
周梨歪着脑袋看他,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道:
“明天熬大骨汤的时候也给我留一碗,每次回去夥房里都是空的,王叔他们好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
“明天不行,门主派我去杀钦天监的杨大人,傍晚才能回来,厨盖下有馍馍,饿了的话先垫垫肚子吧。”
“庄子里都没其他人了吗,干嘛非要你一个厨子去。”周梨撇撇嘴。
“杨大人心思重,方圆百里都不让闲人靠近,偏又好吃一口糖醋排骨,明日正请了——有流星!”小赵突然扯着她的袖子大喊,眼睛一瞪。
闪烁的星星带着银色的尾翼从天际坠落,像一只小鱼搅乱了安宁的水雾,拖着一尾涟漪飞快地荡过去。
小赵一口咬住白萝卜,两手合十,垂下眼帘。
“你做什麽?”
“许愿啊,”男孩睁眼,继续咬萝卜,“灵台大人们都说流星是极难看到的天象,对着它许愿,比对着菩萨许愿还要灵。”
“那你许了什麽愿?”
“下辈子投胎也去钦天监。”
“瞎吃萝卜闲操心。”
“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小赵若无其事地纠正她,忽道:“等我死的时候,小果儿你一定要在我身边啊。”
“帮你收尸麽?”周梨伸了个懒腰,撑手在青瓦上仰着脑袋。
“我有话要和你说。”
“什麽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赵学着她的样子也把脑袋扬起,下巴已有些泛青的胡渣头,“人之将死,才会去做平日里不会做的事情啊。”
“比如告诉我你藏的私房钱在夥房第三块石砖後面?”周梨一脸逗笑。
流星从墨色的天际中摆着尾巴消失,只剩下那些像萤火一样的星星,在呼吸之间缓缓起伏。
她看着二姐从长坡顶上再一次滑下,脑子里一声一声地回荡小赵说的那句话——“人之将死,才会去做平日里不会做的事情啊。”
有些曾经忽视而看不见的画面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清晰。
比如城门封锁後拉着二姐在街市上闲逛的那天,正遇上锦织坊的冬衣折本酬宾,周梨抱着一件厚袄跑去柜台结账,又碰见老板娘笑眯眯地说第二件三折,她折返到二姐的身边,求她也去挑一件,说白占的便宜不要是傻子。
可是二姐只是擡头看了一眼当时灰蒙蒙的天色,摇摇头,让她再替自己买一件。
又比如庄子里的宋师傅提着账本来找她,说第二年春天的夜行衣按往年惯例要先交五十文,剩下的三两银子春天的时候再补齐,周梨咬着红豆糕说和以前一样记在二姐账上,宋师傅却说二姐早已交代了,明年的衣裳她要自己买。
那时候她还嫌二姐小气。
再比如,推开博古架听到陈崔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人是不是总是这样,那一点点的预感只有临到悬崖口,才能恍然大悟?
她滞在墙角片刻,看二姐少见地嘴角勾笑,拍拍屁股,又一次拾阶而上。有一种涌上来的念头像吹鼓的糖人一样在脑袋里越胀越大,她不禁後退两步,转头向外跑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只是在这个时候,她不愿意再看到二姐的任何一处地方,胳膊,腿,背影,或者长发,她甚至连摘月刀都抛在了墙边,只是因为看见它,小赵的那句话就会震得她的耳朵一阵一阵地嗡响。
她埋着脑袋,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蒙头转向地撞上季长桥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