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这是怎麽了?”季长桥扶正她的胳膊,两眉微皱。
周梨茫茫然擡头,忽然抓住他的两袖,道:
“你们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打伤你乃事出有因,宫中——”
“不,我是说二姐的事,你是不是比我知道的多?”周梨打断他。
季长桥这才借着月光看清了她双眼中一抹强撑的支离,沉默少许,道:
“她再三嘱咐我,这件事情不必和你说。”
“什麽时候的事?”抓在季长桥袖臂上的两手松落,周梨退开两步,仰着脑袋望他。
季长桥不敢看她,只好微微偏过头,道:
“一个月前,我提悬赏令去医馆找你,正巧听见钱老对周姑娘说的最後一句话——”他转头看了周梨一眼,继续说,“时日无多。”
“那时馆中病人数多,我还没有疑心到她的身上,等到医馆被人寻衅闹事,馆中试药更不分昼夜,一日後院有异香,我寻香过去,正见周姑娘背对三娘杵药熬火,而三娘却不知道什麽时候把箭毒木汁烧热,整间屋子都是毒香。”
“周姑娘行走江湖多年,不会不知道这味毒药飘香有害,我急声喊她们,周姑娘转过头来时眼底竟也有一丝讶然。”
“于是我猜她并没有闻到这味毒香。”
“後来又有几次曾故意试探她的耳力,听闻周姑娘身手了的,百步之外就能听到马蹄震鸣,可是我趁无人之时将手中核桃捏碎,她都不见任何异常,甚至和人说话时,只要嘴唇开合稍小一些,她都不闻其解。”
“到那时我才终于确定,周姑娘不仅仅是失去味觉这麽简单,这数月来,恐怕她连嗅觉和听觉都逐渐消散。”
周梨低下头去,想起傍晚和二姐说话时,少见地看见她脸上的惘然,心中一顿,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暗哑:
“这样的事情,你也要答应她不告诉我?”
“我——”
季长桥心中一紧,想要辩解什麽,看见面前女孩的眼睛逐渐泛红,盈出泪水,把後面的话都憋回了肚子里。
他早就在五哥手里看过周梨的亲眷名册,知道她从小就和跟屁虫一样跟着二姐南来北去,庄子里的人都说两人看起来并不像亲生姐妹,毕竟周青艾每次看到周梨和看到陈叮叮养的那只来福猫没什麽区别,刮风下雨,心情好或者心情坏,周青艾只是瞥她一眼,依旧独往独来。
只有周梨咧着个笑脸,屁颠颠地跟在周青艾的身後。
两人彼此之间从不像寻常人家的姐妹,别说照顾相亲,吵闹争执都没见过一次,仿佛她们就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对其他人是什麽样,对姐妹之间也就是什麽样。
连季长桥都有一瞬间的怀疑,周青艾或许没有将周梨看得太重要,周梨也只是像对街坊四邻一样热情满溢去对她的二姐。
直到他试探着去问周姑娘为何五感尽失,周姑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不要告诉小果儿。
他的两眉间浮起几道浅浅的细纹,看周梨眼中泪水挤在眶中,却始终没有落下,而她的眼睛仿佛是灰色的,一如老钱死的那天,周梨也是这样失魂落魄,一衆人守在她的身边,她统统都视而不见,眼瞳好像在飘零中碎开一千一万遍。
就是因为这样,周姑娘才说服了他,不要告诉小果儿。
他喉间滚动两次,啓唇又紧闭,终于还是开口,道:
“明日城门大开,我们可以去山南找姜太医,他医术高明,你放心,总有什麽办法能——”
没等季长桥说完,周梨已经转身,跌跌荡荡地向月光那头离开。
四野的风越发地冷,走得越远,四处越静,两侧衰败的树桠在风潮中摇摆枯枝,披上几点洒落的星光,却像皮包骨头的手,在周梨身边纠扯撕缠。
季长桥一步又一步地跟在她的身後,看她伶仃的背影在夜风中向前,不敢离得太近,又不愿意放她太远。
宽步石阶延伸到看不见的高点,两侧松林像黑潮一样往深处长,高山之上罄出一声宏荡悠远的钟声,在漫漫黑夜中,伴着女孩在向上攀行的脚步里化开。
香火气极盛,天还没亮,通往无音寺山门上的石阶两侧已经点上了数支高立的长寿香,几个月前这里的台阶上挤满香衆,无一例外都是求平安,求些神佛保佑,好让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离自已远一些。
如今秋疫散去,还愿的人却没有多少了。
季长桥在石阶上仰头顿步,想起那日在福瑞酒楼吃火锅时她说的话——“你根本不知道我梦见那些笑口大开的弥勒佛时,他们手上都提着八尺长的大刀。”
又是一声钟鸣,恍惚中似乎有谁向他的肩膀往前推了一步,他再擡头,看见站在石阶中间的女孩在夜色中缓缓垂下脑袋,双膝屈地,手掌合十举过头顶,然後恭敬而虔诚地俯拜下去。
“你们心里有事的时候就去佛殿求菩萨保佑,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求的是永远不要看见这些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