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跪,再拜。
每登上一阶高梯,盈立在细线长香中的女孩就像最诚心的信徒,用额头叩出一声轻响。
香雾散开,慢慢地从两侧拥到她的身边,石阶上有细小的水雾,冰凉得好像是刚化开的雪水。
季长桥几次看见她起身时摇晃不稳,不由得靠她近一些,生怕她再变成数日前的混沌模样。
幽蓝色的暗光逐渐显露在山顶,又是天明前的一刻,顶上能见微弱的晨曦,山下却依旧是黑的。
钟声再响。
幽静的两侧松林间不知道什麽时候混入一只橘猫,安静立在宽扁的引路石头上,周梨没有喊它的名字,静静看了它一会儿,俯身再拜。
季长桥仰头,猫眼在夜色中格外瘆人地亮,见女孩伏地拜倒也没什麽别的动作。他常听宫里嬷嬷说猫有九命,生而为灵,能分善恶。
他自认过去数年间都不算做过什麽好事,虽然在道观佛殿中静坐过好几年,闲暇时也会像母後那样烧香礼佛,可要是真说他和神佛有什麽仙缘,却都是唬人的鬼话。
他对铜佛金殿没有畏惧,沙场之中看热血飞马也不曾害怕,偏偏是这样一只小东西,总让他莫名心生胆寒,害怕有一天会被它吃了魂。
他後退两步,却离女孩更远,明明是在无音寺的山门前,生生感到摇摆的枯枝残叶中都是鬼怪妖魔,他擡头看周梨再登一阶,咬牙瞪着那猫跟了上去。
猫却没有理他,从引路石上轻快跳下,又融进夜色中。
“阿弥陀佛,早得超生。”
季长桥借着一点点的曙光看清石头上的两行字,滞在原地愣了愣。
佛钟敲响一百零七次,天光才逐渐明朗,山门被推开,头戴草笠的沙弥从石阶顶上一路踏下,和俯拜的女孩擦身而过,这时才能微微看见一点点无音寺的匾头,听见几声清扫的扫帚。
低沉而绵长的经号从山门下的缝隙间溜出来,诵经声黏在耳边,山际中有鸟飞过,季长桥顿足,再次仰头。
浑圆的太阳和一轮弯月同时挂在天边,秋风冷瑟,清晨凝在叶露中的霜好像都满是寒意,四下安宁,不远处那袭单薄的背影离山门只有几步之遥。
秋风带着一卷落叶翩跹而下。
季长桥摘下飘落在袖臂上的枯叶,泛黄的叶片又随一阵微风向他的身後卷去,他顺着秋叶回头,却见身後百阶石梯下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站满了香客。
所有人挤在他和周梨的身後,仰头看着,却没有一个人越上前来。
扎着两只辫子的小女孩从人堆里冒出个头,噌噌噌地就要向上赶,妇人拦腰将她抱起,轻声道:
“我们等会儿再去。”
“为什麽要等?”孩子两嘴一撇,嘟囔着不高兴。
“先让菩萨拜。”妇人顿了一会儿,说。
季长桥一怔,转头回来看向面前躬身而下的女孩,女孩似乎什麽都没有听到。
“是小果儿的药啊……”身後仿佛还有人在说。
几声吵闹中,冒冒失失闯出一个满身灰尘的男孩,男孩扒开踌躇的人群,并不管其他人如何,一步并作两步,大喘着赶过季长桥的身边。
“姐姐!”
他向周梨喊了两声,前面的背影才缓缓从阶上站起,有些懵懂地回头。
额上磕碎的血迹像冬日里飘落的残梅。
“不好了,姐姐!”孩子上气不接下气,话还没说出来眼泪鼻涕就处处横飞。
季长桥赶上前去,和周梨并肩,不禁侧目又看她两眼。
他本以为周梨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如今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在燃香的山门口驻足,等着孩子的抽泣声停息。
有什麽东西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眉心皱得更紧。
“不好了,姐姐,爹爹带了官兵,大姐姐,大姐姐——”男孩抹着眼泪,嚎啕的声音终于打碎了长久以来的宁静。
周梨恍惚间回神,在最後一声钟鸣里向山边看去。
远处天光大亮,蔚蓝的天际像一把利刃在山林中割出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