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
马车停稳在高过数丈的城门口,周梨跳下车,把缰绳递给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夥计,自己先往前去。
天光刚亮,山边铺开一片翠金色,几缕薄云像细长的拈条一样上下错落,中间飘出紫蓝色的光。
周梨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封纸信,骑缝下一颗绛红色的火漆融在封口处,上面一柄短刀的图案,早已被拆成两半。
一路烽火。
梨花巷贯穿的金雀池和玉阶坊挤满浑身灰扑扑的乞丐,福瑞酒楼旗子倒了一半,醉仙楼的门窗倒是开着,里面桌椅板凳像被人啃过一样缺东少西。
穿过巷子朝高地去,十里坡却还像从前那样一片荒芜,野草越发地青,长过她的腰间,可惜布坊里没有三娘的影子。
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响起来,铜甲相撞时,她推开了翠玉山庄的大门。
庄子里却比城中更安静,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过的样子,碎玉池里的浮萍掩过半池清水,剩下的半池也印出一片浑浊的青色。
更不用提考工院和戒律院爬满墙脚的虎藤。
周梨收回划向两侧的目光,心下轻轻叹了一口气,沿着池水一路朝翠玉轩中去。
院子後的梨树往後大概再也结不出果子了。
她持刀站在梨树前,一圈一圈数着年轮,这时才知道这树的年头竟比她还要大了。
“还有两个时辰。”有些暗哑的声音响在身後,周梨没有回头,只是不知道怎麽了,又想起自己那件织金蝴蝶的百褶裙。
如今已经不称身了吧。
“当日入长风门时,你就告诉过我,一日做了刀手,日日都要担忧脑袋什麽时候掉下来,想必当当早就知道会有今日这样的下场。”
“我以为你们相交甚好。”
陈崔盯着她的背影,发现今日她的衣裳鲜少的干净,收肩窄腰的行装勾出她直身的背脊,像刀刃一样要切开衣布挺出来。
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越久,他越不能分清,自己长久望着的那个人到底是周梨,还是周青艾。
“你说石头——”周梨顿了顿,喉间声音淡了两分,“你说七王爷今日监斩。”
“不错,令签和行斩书已经送过去了。”
“他收下了?”
陈崔不自禁笑了一声,道:“小果儿,难道他有第二个选择吗?如今五王爷登基,三王爷和太後一党已经被清算干净,只剩他唯一的弟弟季长桥成了威胁,如果七王爷不收,岂不是正给了圣上一个违旨抗命的罪名?”
这似乎是陈崔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她的眼皮垂下去,想的却是一路黄沙,一簇小小的火苗,三个在火堆边争抢干饼嬉闹的影子。
“你是因为他而回来的?”陈崔把玩着一片薄薄的方木,右手不自觉捏住了轮椅木轴,见周梨半晌没有做声,手中一紧,迫得木轴向前过了两道,吱呀一声响。
“好一个情深意重,”陈崔又笑,道:“当日五王爷让他跟在你的身边,找得时机偷回玉玺,整整一年的时间,你都不知道你身边养了只怎样的狐狸吗?”
“我知道。”周梨声音很低。
“你知道?”陈崔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你知道你二姐的消息也是他送上去的?”
周梨目光闪了闪,擡头看向陈崔,疑心自己听错了。
“圣上荣登天子位,自然需要一个得当的时机,拿周青艾开刀以慰民心,是再好不过的了。”
“你胡说。”
“我胡说?”陈崔折断手中方木,在一片废墟和她目视,“你倒不如亲自问问他。”
两人对视良久,周梨握刀的手骨节节撑起。
“他送来的罪行书还在我的桌上。”陈崔把着木轮椅往後转,翠玉轩的屋子被周青艾折断了一半的房梁,剩下另一半堪堪撑在青石板阶上,也像个身残体缺的人。
周梨看了会儿天色,随他进去。
屋中陈旧的物件蒙了很多灰尘,往日里她偷吃红薯盘腿看小人书的地方被一截又一截的断木盖住,另一侧有阳光透进来的案桌却还算得上是干净,书架开了一个小口,显然这屋子陈崔也来过几次。
桌上一册薄薄的纸书,陈崔径自将轮椅摇到窗子口,没有管她。
周梨上前,纸面“数罪书”三个字笔走龙蛇,她拾起翻开,里面桩桩件件,写的都是周青艾这数年间杀过的人,逃过的罪,如果二姐也有九族可以诛,宗祠上下都会被扫成一片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