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小周心下无力,却终究还是免不了愤愤之态:“连抗击暴魏都拿捏不住,说不得还不如李枢手下那些人。”
“这话是有道理的,但你想过没有,如果王振不在芒砀山,而是一开始就在我们黜龙帮内里,在济阴和东郡,他还会立场不定吗?”张行听到这话,反而笑了。“反过来说,如果是李枢手下那几个关西心腹在芒砀山独立掌握一军,他们就不会动摇吗?归根到底,义气是真的,动摇也是真的,只是不应该看高了人,看低了环境。要我说,问题小部分在于王振,但大部分在于芒砀山孤悬在外。”
“所以……三哥准备怎么处置?”小周若有所思,追问不及。
“我此番南下,除了驱除韩引弓外,一个最主要的事情,便是要将芒砀山和內侍军纳入黜龙帮直属,然后将楚丘、虞城、砀县、下邑一线一并吞下来……”张行平静以对。“內侍军势力弱小,此战后没有独立的生存能力,一句话就可以,但芒砀山那里,就需要恩威并重,用些手段了……我让他们去点验军功,就在于此。”
这下子,周行范彻底醒悟。
当晚,由于张行没有举行宴席,众将只能各自在早已经空荡了小半个城池的虞城内自寻落脚之处,有人落在军中,有人进入原本的县衙、吏署、仓城,有人寻到了空落落的民居,而且三五成群,各有交流。
王振这次没犯糊涂,虽然张行没有住的意思,但还是主动把县衙让了出来,交给了魏玄定,自己则搬到了仓城。
而当晚,他胡乱用了些饭菜之后,便直接上床睡觉,却不料,刚一躺下,范厨子便忽然又来寻他。
“咋回事?”
出门在外,诸事随意,范厨子直接来到了王振卧房,后者也只是皱眉起身,就在榻上盘腿来问。
“我越想越不对。”范厨子摸着肚子在床边坐下,严肃来道。“大当家……你说,那位既然这般轻易吞了內侍军,会不会明天一早点验军功的时候把咱们也吞了?”
王振想了一想,就在床上认真来问:“吞了又如何?”
范厨子怔了一下,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所以,吞了又如何?”王振见状,继续追问。“你难道忘了我本是黜龙帮的头领吗?一开始建帮的时候就在的。”
范厨子终于讪讪:“但芒砀山上下只是土匪,不是黜龙帮的人……”
王振想了一想,继续来问:“你们是不想认我这个大当家了?”
“当然不是。”范厨子连忙摇头。“我是想让大当家带着我们,不要卷进去……”
“我怎么可能不卷进去?”王振既无奈又有些难以理解。“而且之前不是你告诉我,官是官,贼是贼的吗?”
范厨子叹了口气:“可贼是贼,匪是匪也是没错的……而且我们到底是立下了功勋,只要我们咬住牙,那位是不好坏了规矩当众把我们吞了的。”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王振也叹了口气。“反正你是想守住芒砀山那块地方,然后自家凑凑活活活下去?”
“是。”范厨子怔了征,立即点头。“是这个意思。”
“可为什么不能跟张三哥走呢?”王振认真追问。
“不光是这位张三爷,什么司马二爷,白女侠,我都不想跟着走。”范厨子恳切来言。“这些都是大人物,有想法有本事的……”
“有想法有本事不好吗?”王振若有所思。
“好是好,但我没有本事,山里的这群王八蛋也都没本事,没本事的跟着有本事的人走,是要稀里糊涂被人家当成踏脚石的,白白抛洒了性命。”范厨子言辞愈恳切。
“我懂你的道理,一将功成万骨枯嘛。”王振终于醒悟。“你想要我如何?”
“就是明日提出来,让大家回芒砀山里去。”范厨子认真来答。“那位心里明白着呢,你一说,他就懂。”
王振忙不迭点头:“兄弟们但凡要走,我一定尽力而为,大不了我留下,让张三哥再派个人去山上管事……决不会坏了咱们山上的义气。”
听到这里,范厨子终于稍微放心,却是摸着肚子告辞离开了。
人一走,王振望着窗外的一大一小的弯弯月牙,只觉得人入江湖,连维持义气都这般辛苦,委实是之前没有想到的,却是一时望着双月痴了,许久方才睡下。
其实,这一夜,大概是难得入城,外加韩引弓逃窜的消息给了所有人一个定心丸,所以使得许多人就有所计较起来,范厨子和王振来打商量是一遭,另一遭,虽然房彦朗、杜才干等心腹被张行指在离狐打扫战场,可李枢身侧却还是有大头领祖臣彦主动过来关心的。
祖臣彦此人出身东齐名门,文学上是一把好手,早年便以才子著称,但因为父亲作为东齐最后一任权臣,名声不好,所以被彼时刚刚登基的当朝圣人当众羞辱,然后数十年间只能以东齐第一家世的身份做不入流的低阶官吏。
这个事情,既反应了大魏坚持关陇本位的基本操守,也体现出了当朝圣人的高尚品德,而一个小小的副作用就是,这位祖先生这十几年不免过的格外憋屈,同时却又不得不流落州郡,以所谓清贵之身去做了十几年浊务。
于是,他很忧心一些事情,又不敢当众作态,只能私下来寻李枢。
“没有办法。”
面对着支持者的忧虑,李枢倒显得有些坦荡。“天底下没有比打仗最能出威望的事情了,我在郓城却没有跟上趟,人家在离狐赢了,这便给了人家起势的底力……这个时候去撞是自讨苦吃。”
“那就不管了吗?”祖臣彦坐在李枢对岸,忧心忡忡。“我听说此人乃是北地军汉出身,平素行事也有些傲上而重下的,一旦让此人在帮中得势,将一些草莽腌臜之辈尽数拉扯上来,我们这些人到时候何去何从?”
李枢闻言,不急反笑:“不是不去阻止,而是要等他犯错。”
“怎么说?”祖臣彦追问不及。
“事情是要讲规矩的。”隔着一张桌案,李枢认真来解释。“人心是有走向的……举例来说,打完了仗,要做的是赏罚和扩大胜果……这个时候,做其他的事情不做这两个事情就是错的,我们就可以提出来,抢的事情主动;可反过来说,如果人家是在做这两件事情,即便中间捎带了自己的私心,那个别人就是不满,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因为这时候跳出来反对,便是反对整个黜龙帮。”
祖臣彦稍一思索,便想到一事:“譬如今日事?”
“自然如此。”李枢认真来答。“今日事便是兼为赏罚与扩大胜果,而且那位王公公的确是有功劳的……这时候出来说话,是讨不了好的,只会被对方抓住痛脚,反过来打疼我们。”
“可是。”祖臣彦还是不安。“要是他一直不犯错呢?一直都能在顾及大局之下扩大他那一边的势力呢?”
李枢沉默了一会,方才正色言道:“这自然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但真要是如此,也不是没有法子。”
“怎么说?”
“很简单,此人是个有志气的,安天下也好,剪除暴魏也好,他总是能不停做事情,而但凡做下一件事来,便总有牵扯,总有人不满,这时候我们就去拉拢不满的人,等到不满的人多了,便是说话的时候。”李枢认真来言。“这法子其实很容易成,但多少显得有些阴私,而且便是用这个法子把他压住了,将来其他人也可以仿效来做对付我们……除非说,大家散伙了,要分家了,用这个法子整一回,来个下不为例。”
祖臣彦若有所思,却又忍不住站起身来,绕过桌案,几乎挨着李枢来问:“那李公,你觉得黜龙帮如今烈火烹油之势摆在这里,将来会散伙或分家吗?我是觉得,帮中人太杂了,被朝廷压着的时候能团结一心,可一旦伸张扩充起来,便要按不住的。”
李枢沉默不语,只是摇头,却不知是想说不会如此,还是不想说,又或者觉得不应该说。
一夜嘈杂,各处似乎都有交流与讨论,但张行只是放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