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几次想站起身来去寻对方说话,却又都重新坐下。
原因再简单不过,那位席身后,左右两侧,一位紫面天王,一位倚天剑,委实让他心里虚。
其实说白了,河北、东境、江淮,资历者、新入者,豪强、世族,新的地盘划分受益者与损害者,哪个没有说法?但很显然,即将到来的出兵情状和张席刚刚登位的现实,当然还有决议结果的权威性,使得这些有表达欲的人不得不暂时压制住自己的想法。
真要说无所谓的人似乎也有,此时此刻,白有思正坐在张行侧后方,微微眯着眼睛端详自家丈夫,似乎只是出神而已。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始终没有纸条传到张行这里,这位一直看着什么入神的席也不再犹豫,主动站起身来,走到了场地中间的空地上。
军营内的露天场地下,原本嘈杂一时的决议场忽然间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迅回到座位,无一人再出声。
一时间,只有蝉鸣、风声稍存。
张行立在那里,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纸张,然后方才抬头,四下环顾了足足两圈,方才停下,言语平和,但却用了一丝真气:“刚刚并无新的议案,按照我的意思,赶紧散了,准备出兵事宜……”
众人闷声不吭。
“不过,李公跟魏公都说,既做了席,便该摆出点席的样子来,稍微说几句来,安安人心,几句话也耽误不了许多功夫。”张行继续来言。“既如此,我就说几句话……诸位兄弟姐妹,刚刚我一直在看这个东西。”
说着,张席将手中纸张举起,继续四面展示:“这是帮内头领名单,今日后,合计八十八位头领。”
周围稍有嘈杂,很显然,这个数字对于细心的人而言自然什么都不算,但对于一些粗心大意,心思还停留在之前的人来说,还是有些震惊。
“八十八。”张行略显感慨,如数家珍,带着真气的。“自济阴、东郡建帮时,我、魏公、李公,徐大郎、单大郎、王五郎,再加上遥请的杜兄跟雄天王,大家牵三带四,大约二三十人;然后起事前,我与李公、魏公又各去招揽豪杰,待到两郡起事,渐渐至于四五十人;历山一战,大头领尚怀志战死,战后却又在齐鲁、登州、梁郡,陆续收拢了十来人;然后过河北,又战死了一位孙宣致头领,却又顺势并吞三郡,收了河北义军、官军降将,至于近七十人;如今再叛了一个,淮西诸豪杰却又正式加入进来,终于到了八十八位……我想了想,觉得委实了不起!”
“席确实了不起!”程大郎脱口而对,大声附和。
随即,周围人纷纷来和。
杜破阵叹了口气,有心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居然也觉得了不起……他当日来接皇后,就在济阴这里与张行并马,彼时便承认张行的本事厉害,如今在淮西弄得一团糟,更觉得对方厉害了。
八十八个头领,前后只折损了两三个,能不厉害吗?
自从起事以来,淮右盟的舵主,都快换一半了!
乱糟糟中,大家渐渐统一口径,都说是张席这个人了不起,将黜龙帮带到眼下局面。
“我也觉得了不起!”待这轮声音渐渐下去,张行居然也笑道。“说句难听点的话,若天下没有黜龙帮,就这八十八个人,也就是诸位了,却不知几人死、几人亡,几人沦为枯骨,又几位沦为行尸走肉了。”
周围陡然一静,当了席就这么狂的吗?
“我说的不对吗?”张行负手四面环顾,含笑来对。“大家看看之前的河北,想想一早的登州,在问问现在的淮西就知道了……那是个什么样子,诸位真没见过吗?义军兼并义军,官军镇压义军,官军出卖官军,义军屠戮官军,谁得势也都不放过老百姓,最终的结果就是死伤狼藉,流离失所。而所谓英雄豪杰,则宛若烂泥里的虫蛇一般,相互撕咬。这种情形,若只是弄得一身泥倒也罢了,问题在于,道德、力气、人心、秩序,包括性命,全都会在这个过程中轻易消散,变得什么都不是。”
话至此处,张行微微正色,音调也重新提了上来:“所以我才说了不起,但了不起的不是不是八十八个人只折损两三个,而是说,若天下无黜龙帮,此间人,自三征以来不知有几人幸存!而这个黜龙帮却正是你我等人一砖一瓦,八十八人以下,带着几千几万几十万众累积所成……所谓人合力而成事,成事复而庇人,正如流水汇成江河,而江河成势,又使流水滔滔不可侵。
“诸位,这就是我们黜龙帮了不起的地方!我们有自己的规矩和法度,我们令行禁止,上下一体,我们团结一致,内外通达,我们一群人,天南海北,聚在一起,走了两年多的路,不是没遇到过难处,不是没改过规矩,不是没闹过生分,但始终未曾散了那口气,始终聚成一体,这才是我们能够成事,能够称得上了不起的地方!
“江河既成,谁能侵我?!”
“就是这个道理。”雄伯南没有出声,却重重颔。“就是这个道理!”
“即日兵,让司马正看看什么是江河之势,让天下人瞧瞧,黜龙帮可曾有半日忘了自己根底!”张行缓缓来言。“今日到此为止,诸位且散去,各待军令安排。”
ps:我第一次现,数名单是个多大的力气活。
第一百八十七章江河行(14)
战争不是想开打就开打的。
军队的调度,后勤的补充,攻击路线与兵力分配,都是麻烦事情,尤其是时值夏日,天气炎热不堪……因为天气炎热,很多部队都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轮休,还是因为天气炎热,必须要准备避暑的药物,依然是因为天气炎热,当战争抽调大量的辅兵、民夫、物资时,必然会影响正在展开的抗旱作业。
更不要说那个老话题了——粮食。
兵马一动,粮草先行,已经过了两年紧巴日子了,这要是再打一场,再耽误了旱情,下一年不知道什么样子。
而这就是所谓考验人的时候了。
实际上,决议刚刚散了场,转回到城内,那边一众领兵的正将、郎将们便和各郡太守们与诸位新任总管、分管,就迅陷入到了相关问题的争执中,太守们作为地方官,之前便有数人直接反对开战,而诸位领兵将领们却迫不及待,总管、分管们负责协调,更是闹得不可开交。
一会功夫,便忍不住吵闹起来。
张行没有去给这些人降温,他和李枢、魏玄定、雄伯南、白有思,以及王焯在郡府的一个侧院里说话。
“你能确定?”坐在廊下的张行嘴里是疑问句,但表情和语气却很平和。
“十之八九吧。”此次小讨论的起人王焯站在一旁平静来答,正是他寻到自己新上司李枢一起来找张行的,只不过其余三人恰好也在此处。“我也是听说。”
“若是这般,此战就更麻烦了。”坐在院子凉荫下石桌前的魏玄定微微皱眉。“雄天王和白大头领之前在琅琊可有察觉?”
“没有,但也是有了。”旁边雄伯南板着脸沉声以对。“没有是说,一动手跟之前感觉一样,就是单人肯定不是他对手,但跟白大头领在一起足可从容进退……而又说了有,是仔细一想我如今已经观想大成,非是当年历山时交手模样,那么这么一对,他最少也是到了这份上,而若是真的快一步摸到了宗师门槛,已经可以跟薛常雄一般将观想之物外放映照出来,当时却不用出来,那也是寻常,我们也是不知道的。”
白有思抱着长剑,没有吭声。
“那就应该是了。”魏玄定立即颔。
“那就麻烦了。”雄伯南站起身来,明显焦躁了起来。“我非是无端涨别人威风,但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修行者打架这个事情跟街头厮杀没什么区别,就是会有个明显的胜负,就是有人特别厉害,每次都能打赢,依着我的平生所见,此类交手,同境界下,有两个人是绝不能拿常理来比较的,一个是白大头领,另一个正是司马正,何况司马正如今先进了半步?”
“我确实不是他对手。”靠在廊下柱子上的白有思平静开口。“历来如此,修行境界总是慢他一年两载的,同境界下的比试也总是差他一分。”话至此处,白有思稍微一顿,还是继续来言。“不过,也不必怵他就是,他便是跟薛常雄一样摸到了宗师门槛,也不可能来得及立塔,不立塔,就破不掉基本的境界桎梏和真气叠加的。”
“不错。”李枢也正色以对。“只要不立塔,他便是真的宗师了,难道我们不能结大阵迎上去吗?我们现成的六七个成丹,还有雄天王跟思思这种,如何怕他?”
张行依旧不吭声。
倒是魏玄定想了一想,也认真来答:“既如此,这一战还是要打。”
“就是这个道理,这一战必须要打。”李枢迫不及待,很显然,在内部人事问题已定的情况下,于公于私,他现在都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这场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