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传武如前世一般英雄就义的消息后。
鲜儿在炕上直挺挺地躺了两天,水米未进。
张金贵和李氏急得团团转,可无论怎么劝,她都像是没听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顶棚,没有泪,也没有光,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灵,只剩下一具空壳。
粮儿吓坏了,他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蹲在炕沿底下,时不时小声地、带着哭腔喊一句:“鲜儿姐……你吃点东西吧……”
到了第三天夜里,鲜儿终于动了。她慢慢地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屋子里没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破旧的窗纸缝隙里漏进来,照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
她摸索着,从炕柜最底层掏出那个小布包。冰凉的银镯子落在掌心,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她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镯子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传武……真的没了。
这一次,不是生离,是再次死别。
不是战场上的传言,是来自濒死伤兵亲口的证实。双城火车站,那片被鲜血浸透的雪地,终究还是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她以为自己重活一世,早已心如铁石,可以冷静地规划,理智地生存。可当这个她努力想要改变、拼命想要拉住的结局,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再次降临,那锥心刺骨的疼,丝毫不比前世减轻分毫。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样?
她想起上辈子,传武在她怀里渐渐冰冷;想起他笑着说“咱们这就算成亲了”;想起野马湾的篝火,他笨拙地给她戴上镯子……
两辈子的画面交叠在一起,压得她喘不过气。喉咙里堵着硬块,眼眶干涩得疼,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哀恸到了极致,原来是无声的。
“鲜儿姐……”
一声带着惊恐的啜泣在炕沿下响起。粮儿不知何时爬了上来,蜷缩在她脚边,小手试探着抓住她的衣角,仰着的小脸上满是泪痕。“鲜儿姐……你别吓粮……粮儿怕……”
小丈夫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那带着依赖和恐惧的哭腔,像一根细针,刺破了鲜儿周身那层隔绝一切的冰壳。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粮儿那双在黑暗中盈满水光、纯净又无助的眼睛。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的鲜儿姐不要他了,他的世界就要塌了。
她这一生,似乎总是在辜负,也总是在被辜负。
辜负了传文,辜负了传武,难道现在,连这个全心全意依赖着她的小丈夫也要一并辜负了吗?
她重活这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再体验一次这刻骨的失去吗?
不。
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从心底最深处挣扎出来。
你活着。你还活着。张家这一家子人还活着。粮儿还活着。
传武死了,是为了打鬼子死的,是为了这片土地死的。他死得像个爷们儿,像他朱传武该有的样子。你改变不了他的结局,但你至少……得对得起他豁出命去守护的东西。
你得活下去。带着他的念想,带着这一家子人,在这乱世里,挣扎着活下去。
鲜儿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血腥味,带着哈尔滨初春夜晚的冰冷,也带着一丝从绝望灰烬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的生机。
她松开紧攥着银镯的手,将那冰凉的物件重新包好,塞回原处。然后,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落在粮儿的头上,抚摸着他柔软的头。
“粮儿不怕,”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姐在呢。”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粮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仿佛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鲜儿搂着怀里颤抖的小身子,感受着那真实的、滚烫的体温,空洞的眼神里,一点点重新汇聚起焦点。
天,快亮了。
窗外的哈尔滨,死寂中透着一丝诡异的平静。日军已经完全控制了这座城市,街面上巡逻的脚步声更加频繁、更加整齐,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张金贵和李氏见鲜儿终于肯起身,还喝了小半碗米汤,都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家里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和对未来的茫然恐惧。
鲜儿不再提传武,也不再表现出任何异常。她像往常一样,沉默地操持着家务,打理着那个勉强维持生计的小吃摊。只是她的话更少了,眼神更深了,偶尔望向南边的方向时,那目光里沉淀着一种复杂难言的东西,像是哀悼,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决绝。
她知道,传武不在了,朱家此刻定然也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文他娘失去了儿子,那文失去了小叔,传文和传杰失去了兄弟。她不能去安慰,不能去祭奠,甚至连打听都不能。她只能把这份悲伤和牵挂,死死地压在心底,化作活下去的力量。
她开始更留意那个年轻人留下的地址,暗中观察道里区那边的情况。她也更加谨慎地与那些偶尔出现的、需要帮助的“特殊”客人打交道,用她微薄的能力,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一点粮食,一点药品,或者仅仅是一个暂时安全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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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离那个血洒疆场的身影,近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