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清河县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布。
通往县城的土路上,洒了水,压得结结实实。
路两旁的树,像是被人特意擦洗过,绿得亮。
县城里,家家户户门口都扫得干干净净,但街面上,依旧是人来人往,拖拉机突突作响,驮着山货的骡马叮当作响,一片嘈杂而充满活力的景象。
没有欢迎的横幅,没有列队的干部,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处处透着不一样。
那股子精气神,是从老百姓的脸上,从他们走路带风的劲头上,实实在在透出来的。
上午九点,三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和一辆崭新吉普车组成的调查组车队,准时驶入了清河县地界。
头车里,陈克清闭目养神,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了解姚和韵,这番景象,看似寻常,实则最不寻常。
这是最高明的“准备”——把最真实、最自信的一面,毫不遮掩地亮出来。
坐在他对面的刘建功,则是一脸的阴沉。
他从车窗里看着那些脸上洋溢着笑容的百姓,看着那些满载货物的拖拉机,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
他要看的是民怨沸腾,是萧条破败,而不是这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哼,表面文章。”他从鼻子里出一声冷哼。
车队没有直接开往县政府,而是根据姚和韵提前报备的路线,直接拐向了县城郊的“清河县便民运输调度中心”。
车刚停稳,一个由几间大瓦房改造的调度中心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大院里,停着十几台各式各样的拖拉机和马车,工人们正忙着装卸货物。
墙上,一块巨大的黑板格外引人注目,上面用粉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张家村,核桃三百斤,送地区供销社,运费七块五。”“李家洼,鸡蛋五百枚,送县城国营饭店,运费三块二。”
姚和韵和钱三江早已等候在此,两人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局促和热情的笑容。
“陈市长,刘主任,各位领导,欢迎莅临指导!我们这儿地方小,条件差,让各位见笑了。”姚和韵上前一步,姿态放得很低。
刘建功没搭理他,背着手,径直走到那块大黑板前,像个审查官一样,眯着眼细细地看。
“这都是你们安排的?”他指着黑板问。
“报告刘主任,这可不是我们安排的。”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劳星翰,这个清河县运输队的一号人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白的工装,身上有股机油味,但腰杆挺得笔直,“这是俺们自己跑出来的活儿!老百姓家里有啥要卖的,一个电话打到这儿,或者托人捎个信儿,俺们就登记上。
谁有空,谁顺路,谁就接了这活儿。
挣的钱,九成归自己,一成上交队里当管理费,买个油,修个车。”
“个体户的联合体?”刘建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乱糟糟的,不成体统!出了事故怎么办?货物丢了怎么办?偷税漏税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浓浓的质问味道。
姚和韵刚要开口解释,一旁的钱三江抢了先。他从包里拿出一本装订整齐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刘主任,提的这些问题,我们宁光县在学习清河县的先进经验时,也遇到了。
所以我们两县同志集思广益,共同制定了这份《农村运输合作社管理暂行办法》。”钱三江一脸诚恳,“你看,这里头,从安全培训、车辆年检,到货物保险、简易税收,都做了明确的规定。
我们不敢说十全十美,但绝对是摸着石头过河,一步一个脚印在探索。”
刘建功翻开那本册子,里面的条款清晰,权责分明,甚至还附有几张简易的财务报表模板。
他想找茬,却一时找不到切入点。
这哪里是“乱糟糟”的一团?
这分明是有组织、有纪律,正在朝着规范化迈进。
陈克清在一旁看得清楚,嘴角笑意更深。
好一个“共同制定”,好一个“学习先进经验”,钱三江这个助攻,打得漂亮。
“走,去村里看看。”陈克清话了。
车队又朝着一个叫石头村的地方开去。这里是第一批靠着运输点富起来的村子。
还没进村,调查组的人就看到了好几户人家正在热火朝天地盖新房,红色的砖墙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村里的小路上,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在追逐打闹,看到小汽车开过,都好奇地停下来张望,脸上没有了过去那种怯生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