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暮色渐合,扬州城的繁华随着烟火渐次点燃,与丝竹管弦与软语轻笑交织成靡靡之音。
凝香院在这片温柔富贵乡里,算是个异数。
门前虽也车马不绝,却少了几分露骨的喧嚣,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雅致。
此刻,楼上雅间,门扉轻掩。
芸娘执起白瓷茶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复杂情绪,她正欲开口,楼下却陡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女子惊哭与蛮横的呵斥声撕裂了原有的氛围。
芸娘蹙眉侧耳,来不及唤人询问,雅间的门便砰地一声被撞开。
旋即一道瘦小得可怜的身影便钻了进来,踉跄几步,直直扑倒在玄明座前。
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小丫头,衣衫褴褛,小脸上泪水纵横,额前胭脂记甚是惹眼。
她仓皇地擡起头急速扫过屋内,
主位上那位面无表情的俊俏小公子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一旁想起身却又分明透着几分不欲多事的女子,似乎也并非可靠的庇护,
最终,她的目光牢牢锁定了头顶这个带着悲悯的小少年。
她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扑上前紧紧抱住玄明的腿:“小少爷!求求您!发发善心,救救我!他们是人牙子,要卖我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求您带我走,我做牛做马报答您!求求您!”
玄明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
在道观中,他唯一便是曾接过林家妹妹的果子。
此刻竟被小姑娘这般紧紧抱住哀求,玄明瞬间面红过耳,身子僵直,只得下意识地望向栾序:“主子?”
栾序却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修长的手指拈起白瓷杯盖,拨弄着浮叶:“人既求到你面前,你自行决断便是。”
既未应允,也未驱逐。
实则已是默许。
只可惜,毫无经验的玄明全然未能领会这层深意,只当主子不肯插手,不由得又扭头看向芸娘。
芸娘心中暗叹一声,正欲上前先将小丫头扶起细问缘由,楼下那蛮横的叫骂声已迫近雅间:“那小贱蹄子定是钻到这屋里去了!给老子滚出来!不然拆了你这破楼!”
闻得此声,芸娘面色微变,她到底是这凝香院摸爬滚打多年的掌事,片刻之间已拿定主意。
只见她迅速整理衣袖,脸上瞬间堆起惯常迎客时的笑容,快步迎出门去:“哎哟,这是哪来的几位爷?火气怎的这般大?我们凝香院开门做生意,姑娘们都是水做的,可经不起诸位好汉这般折腾。有什麽话,好好说便是……”
门并未完全关上,栾序和玄明能隐约听到芸娘软中带硬的交涉声,随後银钱轻微磕碰的脆响。
最後那几位大汉从不耐烦的咆哮逐渐转为勉强接受的嘟囔。
不过片刻功夫,门外的喧哗声便低了下去,直至消失。
芸娘独自回来,先让人将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带走,才反手轻轻掩上门,对着栾序和玄明再度福了一礼:“公子,小事已了,惊扰二位了。那丫头是从隔壁暗寮里逃出来的,妾身已谈妥,花了几两银子,将她留了下来。
本是不该收留这等来路不明之人给公子添麻烦,只是瞧着她实在可怜,小小年纪…”
她话语未尽,意却明了,是在试探栾序的底线。
“嗯。”栾序颔首示意已知晓。
这是个好主子。
芸娘这才安心重新落座。
也正是此时,以海棠为首的几位姑娘,皆悄悄聚在门口屏息静气地守着。
她们交换着担忧的眼神,方才芸娘自作主张花了银子买下那逃来的小丫头,这般行事,会不会触怒了新来的贵人?
她们生怕芸娘因此受了责难。
芸娘透过门缝看到她们,轻叹道:“公子您莫怪门外姐妹们失礼,她们是怕我受了委屈。”
她唇角牵起极其复杂的笑意:“不瞒公子,妾身自己便是叫人牙子打着骂着从北地像牲口似的一路贩到这扬州城的。其中的酸楚妾身是尝尽了,但是我想姐妹们能少尝一点,便是一点。”
门外的姑娘们,本就担心芸娘的处境,闻言皆已红了眼眶。
“所以,”芸娘续道:“凝香院宁可生意清淡些,妾身也认了。”
“可是先前的东家已明言责令,嫌我们不够大胆,骂我们守着金山却不懂得开挖,客人喜欢的活计居然还不接。”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望向台上那些或婉转歌唱的身影,或散坐各处与客人周旋的姐妹们:“公子您说,这世间的女子若能有一丝一毫的选择,谁又真心愿意来这里?您看门口的海棠姑娘。”
她指向门外那抹纤细的身影:“她挣得的银钱十之八九都填了家里那个无底洞,可她那对爹娘在乡间,依旧逢人便骂她是家门的耻辱。还有抱月她原是好人家的女儿,被嗜赌的叔父骗卖至此。云绡家乡遭了灾,为了换一袋米给弟弟妹妹活命,自卖自身……她们哪一个是真心愿意来的?”
刚刚脱离清苦道观生活不久的玄明听得完全怔住了。
他原以为山中修道,晨钟暮鼓,粗茶淡饭,已是世间艰苦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