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儿里不耐烦,哎嗨吆,叫了一声小丫鬟,你呀我的个二人,此地莫久站。”
红柳根盘结的泥淖在车轮下咕哝着冒泡,赭红色的沙粒混着碎叶粘在车辕雕花处,远处胡杨林的枝桠像被烈日烤焦的手臂,在蒸腾的热浪里投下斑驳的影子。
沙丘线在视野尽头扭曲成模糊的金箔,偶尔有沙蜥从车底窜过,尾尖扫过车辙时带起细不可闻的“沙沙”响。
车道上,一名古铜色皮肤的车夫嘴里哼着小曲儿,慢悠悠的驾着马车行驶着。
突然,马车帘子一掀,探出个脑袋来,竟是个身着艳丽服饰的南疆少女。
她柳眉倒竖,用指尖狠狠戳向车辕。
“阿大!你这《善善摩尼》我和沈公子都听了三百六十遍!”
车夫手中的马鞭猛地一抖,红柳编的车篷出吱呀轻响。
他转头时,鬓角的银须扫过绣着骆驼刺花纹的衣襟,银片在腰间晃出一串碎响。
“哟。”
车夫忽然眯起眼,眼角的皱纹里漏出几缕金晃晃的阳光。
“往日爬胡杨树偷沙枣的野丫头,如今倒会说‘听了三百六十遍’这般文气话了?”
他故意拖长尾音,马鞭梢轻点车辕上的龟兹文刻痕。
“莫不是因为沈公子这位俊儿郎的酸文人墨水,灌进你装葡萄醴的皮囊里了?”
听此,南疆少女指尖绞紧的孔雀翎羽突然松了劲,翎毛尖儿垂下来扫过车帘边缘的流苏。
隔着半掀的帘子,能看见车厢里沈同真斜倚在羊毛毡上,月白冰蚕丝襕衫领口微敞,露出颈间汗湿的玉坠——少年睫毛投下的阴影在眼下织成小扇子,鼻梁高挺如帕米尔雪峰,唇角还沾着粒没擦干净的沙枣蜜,在南疆的烈日下泛着琥珀光。
“阿大你这是乱讲!”
她忽然压低声音,耳尖烫得能烤熟沙枣。
“沈公子可没有这么说,他昨日还说,想听您弹那把传下来的乌德琴!”
车夫瞥见女儿间银铃随着转头动作轻晃,像极了库车巴扎上卖的、专骗一些年轻公子的玲珑坠子。
他故意用马鞭梢敲了敲车辕,惊得沈公子在梦中呓语般动了动。
“姑娘这曲子的‘解曲’该用羯鼓”
少女慌忙伸手去捂他的嘴,指尖触到他唇上的温度,比正午的车辕还要烫些。
“瞧瞧”
车夫笑得银须乱颤。
“咱们野地里长大的沙枣花,见着沈公子倒成了温室里的玫瑰了?”
“不过乌德琴吗?”
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车辕上敲出龟兹鼓点。
“当年高昌王用十二车葡萄干换这把琴时,可没料到它有天会传承下来。”
他忽然转头望向女儿,银须被热风掀起,露出左额角那行模糊的龟兹文刺青。
“你奶奶临终前说,这琴颈里嵌着疏勒战鼓的残片,弦轴是于阗玉匠雕的,弹起来呀——攒劲得很!”
少女正想开口,却听见羊皮琴囊里传出低沉的共鸣——原来车夫早将乌德琴的琴颈抵在膝头,拇指拨过琴弦的刹那,琴弦震颤的嗡鸣混着疏勒歌的呼号,像团突然腾起的火焰,将暑气燎出个透亮的窟窿。
“当——”
琴弦猛地绷直,出金石相击般的清响。
车厢里的沈同真揉着眼睛坐起来,月白冰蚕丝襕衫领口早已滑落至锁骨,露出颈间那枚和田玉坠。
他睫毛上还沾着沙粒,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蛾。
“这是……疏勒的《马上催》?”
他望向车夫手中半露的乌德琴,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
“好见识,沈公子,想来沈公子定是于阗的某个大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