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又嫌弃似的推了推盘子,盘子里放的那些油、姜等东西一概不要:
“品茶便当品茶之香,连着这些东西再煮一次,丢了本味。”
家臣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谢安则对这个来了就当自己家的家伙无可奈何,示意随他去吧。
大略郗昙的这话里还暗藏机锋,不过谢安根本不打算去接,否则跟一个前半生都在研究道法和清谈的人打机锋,高高低低得消磨半天,那今天世家们面对会稽王的那道封赏旨意,更是会和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因此谢安只求抓紧把郗昙好生送走。
主人爱答不理,郗昙也不着恼,品茶,品了一杯之后,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便直接起身要告辞。
谢安又在看书,看的还是那本《世说新语》,见郗昙要走,头也不抬。
郗昙瞥了一眼书皮,笑道:
“不曾想尚书也喜看这坊间小书。”
“此非小书也,先贤智慧尽在其中。”谢安回答。
郗昙扫了一眼谢安看的大致位置,心中有数:
“此书目前只整理出了两三卷,每卷又按时间排序,尚书看到末尾,想来是已看到《闲趣》卷最后,那几条可都是和尚书自己有关的,没想到尚书也自诩为先贤。”
谢安没料到这家伙竟然对这书了如指掌,转念一想作者,笑道:
“原来是重熙所著,险些忘了。”
郗昙却摇了摇头:
“此为家中犬女所著。”
谢安愣了愣,原来是郗道茂写的,难怪书中文字更加细腻,而且对谢家不少往事了如指掌,相比之下,褚家、阮家等其余南渡名家的典故就没这么多。
第一七零二章先有人为,后才无为
谢家的事,想来郗道茂在谢道韫那里掏了不少出来。
至于琅琊王氏的故事也不少,自然是因为郗家和王家本就联姻,大家还是知根知底的,当然也没忘了把王衍兵败、为墙所埋的故事拿出来重点强调,爆了琅琊王氏的黑料。
也难怪······“谢尚书(注1)寒雪日内集”这一段硬生生放在了本卷的前面,被选择全卷之精华,合着是自家那个侄女主要夸赞她自己,谢安虽然是以近乎于家主的形象出现在其中,但主要就是个陪衬。
“小儿女的心思啊,颇为有趣。”最终谢安也只能如是感慨,无奈笑着放下书,“小辈多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
郗昙亦然微笑着说道:
“这一代的年轻人的确多有天之骄子,所以尚书啊,该服老的时候还是要服老,切不可咬牙硬撑啊。”
谢安瞪了他一眼,要说年轻人里的天之骄子,普天之下又哪里有胜过杜仲渊者?
所以郗昙这么说,分明是想要表示,谢安是斗不过杜英的,所以就别想着能够和杜英一较高下了。
“重熙亦然正当壮年,如今屈居人下,为人鹰犬,倒也快活自在。”谢安没好气的回敬一句。
郗昙却并没有生气。
谢尚书那是什么秉性和脾气?
隐居东山这么多年,暗中做了不知道多少筹划,千丝万缕、草蛇灰线,最终一朝而起,并且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已经收拢江左世家、把亲信安插在朝堂上,并且应对过去了桓温直接入建康府这等危机事件。
因此对于这种人,宠辱不惊、喜怒无色,才应该是最常见的状态,然而今日的谢安却直接反讽回来,说明郗昙的行径的确是在他的底线上跳舞了。
或许并不只是因为这一句话,而是归结于其一连串的行为举动。
谢安既然肚子里也憋着一肚子火气,那郗昙自然是······溜之大吉。
当即他笑着拱了拱手:
“事务繁忙,就不多叨扰尚书了。”
起身就要走。
谢安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时半刻,自然没有留客的意思。
但他还是亲自起身相送,送到了门外,眼见得郗昙就要下台阶,谢安忍不住开口问道:
“在重熙的心中,杜仲渊当真能够击败大司马?否则重熙何必如此奔波效劳?”
郗昙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
“若是余的回答肯定,那是不是江左世家就要开始支援大司马了?”
谢安淡淡回应:
“是非曲直,余心中自有评判,自然不会因为尔一人之言而乱大局。”
郗昙颔:
“那对于第一个问题,余的回答是——并不清楚,听天由命也事在人为。”
“重熙精研道家,可不信人为,而信无为。”谢安皱眉,“莫非如今有所改变?”
“先有人为,后才无为,世间万物,皆有先来后到。”郗昙笑道,“若不人为,则如今这割裂、分崩之乱世,如何无为?道家求得,可是一个清净,眼下的乱世,如何让人静得下心?”
谢安会意:
“那看来方才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便是在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