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行径也是敌我对阵时的常态,桓温并不算惊讶。
但是他惊讶的是,洛阳城方向的百姓已经开始有序的向西转移。
这说明杜英或是打算直接放弃洛阳,或是打算直接把洛阳变成一座军事堡垒,和桓温对峙到底。
洛阳城可不是那么好攻的,尤其是城东的偃师、北侧的邙山以及南侧的洛水,天然形成了屏障,构成了有纵深、有险要的防御体系。
这很难不让桓温在恍惚之中想到,多年以前,秦岭巍峨、八水环绕长安城。
当时的自己,就是率军一路凯歌,杀入关中,但是也因为缺粮,眼见得力不能逮,好在有少年豪杰揭竿而起,施以援手,解决了大军的粮草问题,才让桓温一战定长安,直接荣升大司马。
而如今,没有揭竿而起的少年豪杰,只有遵从关中都督府的命令,从容西撤的百姓,甚至就连当年那个为他分忧不少的少年,都已经成为了桓温最大的敌人,就站在他的对立面。
巩县城头上,大风阵阵,桓温自此向西望去,天高地阔,甚至恍惚能看到偃师城的身影,而那里似乎也站着一个年轻人,正含笑看他,在问:
昔年的坚壁清野,是余为大司马所破?
今日的坚壁清野,大司马如何来破?
“郡公!”一道声音把桓温拉回了现实。
是罗友,身为桓温幕僚的他此时正负责粮草的督办转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落在桓温的眼底,让桓温高低猜测到了什么:
“粮草快要支撑不住了?”
“十日。”罗友回答,看上去非常憔悴,“从江左转运过来,实在是损耗太多,而且两淮流寇还会沿途劫掠,两淮水师更是会肆意进攻,迫使我军粮队在陆地上只能昼行夜伏,而遇到大河湖泊又只能昼伏夜出,几经折腾之下,粮草抵达此地,已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桓温皱眉,“怎能严重至此?”
“两淮水师之前一直向芍陂、寿春调兵遣将,如今此地战事稳定,就能够分兵出来,袭扰淮东水路,再加上敌广陵、京口等地的兵马不断出击,损失越来越多,是情理之中的。”罗友叹道,“而且因为护送粮草的人手中之前还有江左世家的人,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不敢再派人,粮草在历阳交接之后,他们就打道回府了。”
“这是为何,难道他们意识不到,若是我军不可阻遏关中都督府,则天下谁还能治之?”桓温攥紧拳头。
罗友无奈的说道:
“因为六扇门的存在,因为报纸的存在。”
桓温明了,六扇门可以威胁到世家的人身安全,而报纸可以抓住世家的诸多把柄猛烈抨击,便是不会影响到这个世家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威望,也会让世家在建康府、在天下各家面前的名头变臭,成为人人口中的笑柄。
或明或暗的这些招式,显然是世家无法承受的,所以他们宁肯尽可能和大司马府保持距离,把双方的关系限定在正常的贸易上。
“短视,目光如鼠!”桓温一拳砸在城垛上,“十日,攻克洛阳?谈何容易?
且若那杜仲渊铤而走险,直接把城中粮食付之一炬,则我军岂不是占据了洛阳也必须要撤退?
桓郎子又在作甚?给他的任务就是守卫两淮,便是这么守卫的?”
第一七七一章洛阳对有的人没那么重要
罗友犹豫了一下,说道:
“郎子兄仍然还被苻黄眉牵制在芍陂,那毕竟是河洛军近乎全部兵马,并非那么好对付,如今双方互有交锋,都未站到便宜。
而且······荆州三面受敌,屡屡告急,便是郎子兄能够击败苻黄眉,恐也需要先折返荆州。”
“荆州,荆州!”桓温来回踱步,“有荆州水师在,关中人打不过沔水,沔水以北,让给他们又何妨,此时是沔水以北那三三两两的地重要,还是洛阳重要?!”
罗友微笑道:
“对于明公来说,是洛阳重要;对于天下人来说,也是洛阳重要,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不一定是洛阳更重要。”
罗友的含沙射影,显然是直指荆州世家的私心作祟,明摆着在荆州世家的心中,不管桓温在前线如何攻城略地,都比不过自己地盘的一点儿损失。
沔水北岸的几处州郡丢失,那也丢的是荆州世家的地盘,而桓温不管打下来多大的地盘,那也很难是荆州世家所能独享的。
尤其是自桓温拿下青州之后,皇室、江左世家等各方势力都粉墨登场,在关中都督府的重压之下,桓温自然是尽可能的团结各方力量。
但是在荆州世家的眼中,桓温是在荆州世家的全力支持下才有了今天,荆州世家自然应该在桓温所取得的战利品之中分一杯羹,而且应该是荆州世家吃肉,桓温喝汤的那一种,然而事实却是桓温吃肉,各家一起喝汤。
荆州世家就连喝汤都不能独一份儿!
因此长久以来积蓄的不满,在现在关中王师三面合围荆州的战况下,自然而然很容易就爆出来,荆州世家会强烈要求桓温把荆州的安危放在最前面,这是他们对于桓温之前种种制衡荆州世家之举措的反抗,也是给桓温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若是桓温不来,那双方之间的裂痕就真的无法弥补了,而桓温失去的也将会是一个多年经营、家眷俱在、钱粮丰厚的大后方。
不过这毕竟是大敌当前的内讧,荆州世家出身的幕僚和属官们都没有明确的表露出来这个意思,甚至······他们追随桓温征战在最前线,也很清楚此时前方的杜仲渊就是蹦跶不了几天的蚂蚱,甚至就是“纸老虎”,河洛已经唾手可得,此时放弃河洛南下,滑天下之大稽。
因此他们甚至都不是很支持家族的这种决定。
但是没办法,家族做主的人此时身在荆州而不在河洛,在缺乏对前线信息的准确了解情况下,做出这样的举措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罗友能够说出来,是因为洛阳本来就出身荆州寒门,若无桓温提携则可能永无出头之日,因此此时自然不介意给世家上上眼药。
不少世家出身的属官都对罗友怒目而视,但罗友置若罔闻,依旧静静看着桓温。
桓温是什么人,那是不世出的枭雄,怎么可能真的被荆州世家的威胁给牵制住自己的脚步?
这世上真正让桓温放在心上的,恐怕也就只有远处那隐约可见的偃师城上的杜仲渊罢了,若无杜仲渊,此时的桓温恐早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竖子不足与谋。”桓温冷声说道,“传令荆州,不会有失,让他们莫要惊慌失措,一旦能够克敌制胜,本公自然会率军回援。”
顿了一下,桓温当然也不可能把所有事都寄托在自己能够快战胜杜英上,毕竟这也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妖孽,无论是能力还是运气。
这场战斗也不是没有变得旷日持久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