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倏然怔立当场,如受雷殛。
恍惚间,前世读过的典籍纷至沓来——汤因比所言“文明转型必先精神突破”,钱穆所倡“变革当守文化本根”,此刻竟与佛经奥义水乳交融,恰如池田大作《佛法与工业文明》中所言“释迦逾城精神,实为所有文明跃升之原型”。
(“菩萨若有势力堪任”出自《善生经》,指的是指修行者具备三种资粮能力,如武力、权力、辩才等;正法依据,如戒律、国法;智慧抉择,判断是否真正利益众生)
当年佛陀夜半逾城,不正是对陈腐教条最决绝的越?而今这云青铜,不正该如白马腾空,带着新宋冲破农耕文明的桎梏?
我凝视着自己烫的掌心,再看向老地主臃肿的身躯——此刻他在我眼中,不过是座亟待开采的矿藏。
他的暴虐和算计,终将被工业文明的熔炉淬炼成推动时代向前的力量。
老地主没有意识到我的开悟,犹自在我耳边大放厥词“自古王朝更迭,无非是率兽食人,不过一代比一代更擅粉饰罢了。众生如蝼蚁,合该被强者牧养。道德是拴住庸众的缰绳,真正的强者,当如格物致知般精确权衡利弊,摒除情感干扰,以绝对理性统治——唯如此,方能铸就铁律般的秩序!”
他见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益得意“庸人常怀妇人之仁,反倒坏了纲常!什么君子擒小人如赤手搏虎——这世上何来君子小人?唯有智者与愚者之别,强者与弱者之分!”
“我信奉杨朱之道,比他更彻底!世人皆言利己为恶,利人为善,我却信杨子的人人利己,天下自洽!适者生存,规则为王,这才合乎天道!杨子有言义不入危城——”
听他如此狂悖之词,我惊醒过来,气得一声断喝“再敢胡说,我杀了你!”
右掌猛地拍向身旁的黄花梨案几。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三寸厚的案面应声而裂,木屑飞溅间,整张案几轰然坍塌,惊得所有人侧目而视。
什么叫“义不入危城”?杨子这句话是他传于后世的最毒之句!
十七年前新宋大冬城,九十万军民被围数月,辽帅萧延明铁骑如乌云压境,六万党鹘锐骑蹄声震天,我父母,一个辽国最高贵的长公主,一个新宋最尊贵的亲王,抛弃襁褓中的幼子,舍生赴死,这才是真正的大义!
为什么后世要彻底焚毁杨朱之学?
我一直以为,杨子留传下来的只言片语,极易被人曲解刻意制造“绝对利己”与“绝对利他”的对立,实际上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着“开明自利”,利已之时也利他。
如果未来我借着云青铜和云珀胶开启蒸汽时代,老地主这种可怕的思想流传开来,必将格物致知扭曲成算计他人的工具,把杨朱“贵己”异化为吃人的借口,就像没有安全阀的锅炉,早晚要将把整个社会炸得粉碎。
还好,这个老怪物只有两年天命!
恰在此时,晚雪遣了贴身丫鬟来请,要与父兄商量事情,我岳丈便顺势带着我离了中堂,老地主踟蹰着跟在我身后,方才那股子猖狂劲儿弱了几分,只敢拿眼梢偷偷觑我。
待钟家人将酒坊作匠加工钱一事商定之后,我胸中那股子火气也散了大半,到底不愿为无谓口角坏了大事,又存了一丝对陈卓的猥琐心思,跟他三言两语提了一下父母旧事“义不入危城”这等话,若是搁在三十万军民遗孤耳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无言以答,借口要去祭拜一下宝珠,灰溜溜地走开了。
半个多时辰后,喜乐声起。
我整了整衣冠,随岳丈踏入藏春楼。
才过门槛,暖香混着声浪便劈头盖脸砸来——十六张紫檀八仙桌摆作回字阵,南海琉璃盏映得驼峰肉上的金箔煌煌如昼。
歌姬们的藕臂在灯影里晃,披帛扫过鎏金酒壶时,带起的香风竟比那陈年花雕还要醉人抬头望去,九十九枚鎏金合欢铃从藻井垂下,每枚铃身“鸾凤和鸣”的篆字都嵌着朱砂。
晚风掠过时,铃舌上的红丝绦便纠缠起舞,在梁间荡出细碎的声响。
大厅中央,十丈猩红地衣上金线绣的百子图活灵活现——那些孩童或执莲藕,或抱鲤鱼,还有个淘气小子正撩开女童的石榴裙。
陈老爷与凝彤端坐在龙凤椅上,中间案几摆着我亲手系的同心结包裹,黑色情丝轻袜的轮廓在丝绸下若隐若现。
他们身后,两人高的青铜烛树分立两侧,每枝烛托雕成并蒂莲形,烛泪在莲心积成血色琥珀。
靠着墙还有一张朱漆长案,陈列金瓜籽、玉豆、珊瑚枝等小型吉祥器物,应当便是“百禧叩谢礼”用的。
老地主身着杏黄底绣青鸾纹样的喜服,冠冕前垂落的十二旒玉串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却掩不住那双亮得骇人的小眼睛里闪烁的精光。
凝彤身上那袭缂丝云锦嫁衣在烛火下流转着霞光,金泥百褶云光裙的侧衩随着步伐时启时合,隐约透出里衬的月白软烟罗。
红盖头上的珍珠流苏与裙裾金线摇曳生辉,行动时如星河倾泻,在青砖地上淌出一地碎光。
二人膝上横亘着一条三丈长的朱红“同心绸”,绸缎两端如灵蛇般缠绕在彼此腕间,恰似月老手中纠缠三生的红线。
在他俩背后站着的是身着靛青法袍的祝由师,陈老爷身边站着司仪,凝彤身边站着喜娘,手中的盘中放着洁白的元红帕与沾过我泪水的鲛泪帕。
陈老爷看我进来,招招手示意我过去,又向司仪微微颔,司仪一敲手中铜锣,让大厅中的声浪一下子低了许多。
凝彤的盖头微微晃动,肩膀微微动了一下,珍珠流苏擦过她的嫁衣前襟。
这时,我才注意到凝彤身侧有一只包金马桶,盖子上雕着的麒麟正用玉睛瞪着我,桶里红枣花生堆得冒尖,活似座小坟头,这刺目的画面让我心里一紧——凝彤与我有过十余次肌肤之亲,她总是夜半潜来,拂晓即去,从未在我房中净过手。
可恨老地主对她的占有是彻骨的,不仅是雪肤花貌,更要攫取她作为闺秀最后的矜持。
无论今夜是否行那“鸾交颈”之礼,他都要将我的凝彤从里到外重塑成他的女人。
一个鬼魅般的幻像倏然窜过心头,似乎看到那“鸾交颈”之仪让凝彤淡粉的乳蕾在他唇齿间肿胀亮,最终将凝成深紫的熟果;娇嫩的花唇被浊精浸透,也终将从初绽的芍药变成糜烂的黑蕈。
这不是转瞬即逝的欢愉,而是永久的玷污。
我站在他们夫妇身侧,又扫视了一眼全场。
主桌上,我岳丈和贾县尊、邓通判和聊了几句,三人便一同出了门——可能是在聊酒厂作匠加工钱之事吧。
突然间我又想到了陈汉庭,感觉他就是一个与风车巨人作战的唐吉诃德。
主桌上只有姓林的这个风化大使,他已经灌了一些酒,晃着一本《洞房十策》,微着身子向老地主喊了一句“陈兄好福气!这麒麟送子的招式,今晚定要好生演练!”
又向我摆摆手,“忘川郎,大诗人,如此良辰,您心爱恋人要被别人下种啦,定要一边看他俩共赴巫山、快活无边时,流着泪再写一篇伤情大作!”
甜腻的异香突然浓得呛人,八名厨娘踩着碎步抬进“麒麟送子糕”,糕面上“周凝彤”和“陈琪”几个字正往下滴着糖浆,烛光一照,活像淌血。
司仪猛敲三声铜锣“吉时已到——”满堂宾客霎时屏息。
“我宣布,今日陈琪老爷与周凝彤的新婚嘉禧正式开始。陈老爷要先念一下却扇诗,然后给新娘子换上忘川郎送的同心解缘礼,拜完天地之后,行百禧礼,向各位来宾致谢,再回洞房饮合卺酒,最后是襄缘四仪。”